《另岸的风景》:隐痛(小说)
------作者:梁艳
央视国际 2004年10月11日 14:46
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某外资公司的部门经理。
即便是简洁、干练的职业套装穿在她身上,也会退缩为她成熟女人味的陪衬,她的美沉静而不张扬,不给人压力、不给人威胁,有职场大风浪之后的宽容和坦诚。
成为朋友后,她从不掩饰对我、对她自己的欣赏,有时会冒出一句,像我们这样就是由内而外的美丽,貌由心造,这话一点不假。
我们聊天的范围很广,而对于研究生以前的经历,她讲得很少,只无意间提过,她的本科和我是同一所大学,应该算是校友了。
当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在传媒领域工作时,她泛泛地回答,做贸易不是更热门一些吗?
有一天晚上,她兴奋地请我到酒吧喝酒,为庆祝她得到公司给作出突出贡献的员工颁发的年度大奖。
喝到两人都有些微醉,她的脸已经开始泛红时,她忽然压低了声音,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问,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做传媒?
她低下头,慢慢转动着酒杯说,其实做一名新闻工作者是我从小的梦想,正是这个梦想引导着我报考了我们学校,我毫不怀疑自己将来会在这个领域有所成就、奋斗终生的,但人生的急行车,有时往往就因为地上的一、两个小石子而偏离了本来的方向。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一直避免去回想,以为自己肯定会忘记,可当我面对不得不面对的记者时,看着有的年纪小的女记者前一分钟还和我正常交谈,后一分钟却向他们同行的男记者发嗲,心里瞬间升腾起的不仅仅是鄙视,还有多年来努力隐藏的痛楚也会被猛然间击醒,搅得自己的心情七零八落。
她语气顿了顿,才接着往下说,眼睛一直盯着手中的酒杯。
我大本实习时,去了A市的一家电视台。
刚入行看什么都是新鲜的,我不知疲倦地跟着老记者去采访,回来熬夜进行后期编辑。在机房编片子时,我甚至能感觉到周身的血液都会沸腾,这就是我的理想呀,就是我大学三年多的日积月累、寒窗苦读的用武之地呀。
那两个月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的进步也很快,带我实习的老记者已经开始放手让我自己写稿子、编片子了。
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在A市的实习生活嘎然而止。
有一天下班后,老记者的上司,一位部门主任热情地要顺路捎我回住处,于是我坐上了他的车。
在车上,我们曾经谈过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当时我怀着学生对老师一样的心情认真聆听、谨慎回答着他的问题的情形却记得一清二楚,突然他把话题扯到老记者身上,问,“这些天你们熬夜赶片子,你和他都住哪儿?”
我没多想,说,“每一回都是他先送我回去后再回家,老师很负责任,惟恐我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那位主任神秘地一笑,又问,“怎么?这些天你和他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惊愕住了,根本想不到会有这样的问题在等着我,只有急忙为自己、为老记者辩解的份儿。
那位主任不屑一顾得摆摆手说,“你们学校的学生都比较随便,这么多天,不会什么事也没发生的。”
不等我开口,他又接着说,“你们这些大学生为了找到要人单位,什么招儿都有,其实你和他好,还不如跟我,我能保证你毕业之后的分配到我们电视台。”
我感觉到血液一下子全涌上了脸,好像被封住了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说自己是因为热爱这份职业才来这里工作的,说自己根本没有考虑到分配问题,说自己不是那种人,你看错人了?我的余光扫视到他自以为是的脸,觉得一阵阵恶心,我哑口无言。
我的沉默,可能使他产生了误会,他又开口了,“当然,你们学生也没什么钱,今后如果缺钱了,可以跟我要,一个月一、两千应该不成问题。”
万幸,这时目的地到了,我要开门下车,那位主任忽然扳住我的肩,把嘴巴凑上来,我下意识往旁边一闪,只听他在我耳边低语道,“想一想,给我个答复。”
我晕头转向地下了车,头脑一片混乱。
这件事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出乎意料,让我一时理不清头绪。但那位主任的话,的确是我从出生到现在听到的最赤裸裸、最没有廉耻的语言。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A城,临走,只给手把手教我的老记者打了个电话告别。
她从开始讲述整个事情时,就没再直视过我,眼神飘忽不定,仿佛就是十几年前那个还没有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愤怒中夹带着惶恐、不安,在回忆那位主任的话时,甚至有些艰难、吃力,好像怕玷污了她的嘴,又好像她真的有点记不清了。
她停了停,盯住桌上的小花瓶说,我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些,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我没有说话,也的确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她的经历中我也第一次发觉,美丽,竟无奈地成为人生追求中的一块绊脚石。
她叹了口气,嘴角勉强向上挑了挑,自我解嘲地说,没想到厄运并没有放过我。后来在学校老师的推荐下,我又去了B城联系实习。
一到B城,我没有找住处,就直奔电视台,找到了老师的亲戚,我叫他叔叔的一位电视台的工作人员。
这位叔叔热情地接待了我,领着我先参观了一番电视台,并叮嘱我隔天上班时的注意事项,最后还请我一起吃了顿晚饭。
我为自己又能工作在自己喜欢的岗位上而欣喜。
正吃着晚饭,外面忽然下起了雨,我渐渐坐不住了,想早点去找住的地方。这位叔叔息事宁人地笑笑说,“南方的雨就是这样,只下一阵儿,过一会儿雨停了再走也不迟。”
天越来越暗,雨也越下越大,我坚持要走,这位叔叔只好买了单和我一起出来在屋檐下打车。
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一辆空出租车,这位叔叔解释道,“这里的的士一到下雨天就供不应求,很难打上的。”
他说话开始吞吞吐吐起来,“如果你不介意,今晚可以先住我那里。”
我回过头警觉地看着他。
他又赶紧说,“我家是套间,你可以住里间,我住外屋,互不干扰??你看都这么晚了,还下这么大的雨,合适的旅馆也不好找。等明天有时间了,再仔细找也不迟。”
看着他那张诚恳的脸,我不禁暗笑自己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于是就跟着他去了他家。
果然,这位叔叔老老实实地睡在了客厅,还嘱咐我可以把门从里面锁上。
毕竟坐了一天多的火车,我的头一挨着枕头,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不知是半夜几点,我被敲门声惊醒。
门外的叔叔问:“客厅里实在太闷了,能不能把门打开,把卧室里空调的凉气放出来点?”
我没有理由拒绝,只好下床开了门。
又过了一会儿,朦胧中听到他说,“我能不能把床垫放在卧室和客厅中间,这样能更凉快一些。”
我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可就在我将重入梦乡时,却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睁眼一看,这位我口口声声叫着叔叔的人,竟爬到我身上。
我完全清醒了,奋力挣扎起来。
开始,他大概以为我只是半推半就,还在纠缠,当我一巴掌挥过去,脆脆的一声响之后,他才嘟嘟囔囔地下了床,“不干就不干呗,还真急了。”
尽管我重新锁上了门,却再也睡不着了,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一脸。
天一亮,我头也不回得离开了B城。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如释重负。
终于把这些说出来了,以为它会永远烂在我心里,当时,回学校面对关心我的老师,我什么都不能说,那时我总是越想越害怕,外面的世界一度成了我眼里的洪水猛兽。
最后,我在C城电视台实习了半年多,尽管由于我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部门领导对我的工作表示肯定,但我对传媒事业的热爱,却如同行将熄灭的火花一样闪烁不定,这不仅仅因为前两回的遭遇,更因为那半年来的所见所闻。
进入C城电视台,从周围其他实习生身上,我看到了明显的男女差异。既漂亮又会撒娇的女孩,能同时被几个男记者围着,帮着干这、干那的,关怀备至,一旦有一点小进步,男记者们会立即赞不绝口;而对男实习生,则严历有加,不仅跑前跑后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旦事情处理得稍有偏差,不留情面的责怪的话就会劈头盖脸地泼上来。
你知道,我的家教是很严的,从不娇惯我。从上小学起,妈妈就严禁我在桌上摆镜子,说是为了让我写作业时不分散注意力,而后来我才发觉,这也是我没有两性意识的根源。再加上由于怕再受到伤害,那段时间,我总是刻意与他人保持一定距离,而别人对我的态度也不冷不热。所以当时我的处境颇有几分尴尬。
现在想来,那时有记者给我提意见,说我太傲气,也不无道理。
她托着腮,语气渐渐缓和下来,她面前的鸡尾酒杯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她又要了份饮料,抱歉地说,本来酒量还可以,但今天头有点疼。
我惋惜地问,就这样,你离开了?
她侧过头,目光落到很远的地方。
那时,我很迷茫,情绪低落,不知该如何与周围的人相处,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
后来我毅然决然得撤出自己越来越熟悉的岗位,与自己曾经如此深爱过的职业道了别,埋头复习考研,并考上了和本科四年风马牛不相及的国际贸易专业,又翻开人生新的一页。
她用吸管搅动着杯里的饮料,低头啜饮时,脸上终于露出平常我见惯了的微笑。
她分析自己说,其实那时也并没有把事情想明白,只是因为心里那种深深的恐惧,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逃到我熟悉的校园里,逃到爱护、支持我的老师身旁。
我真的很懦弱,她抬头看着我说,懦弱到不能承受挫折。读研究生时我正视了自己的性格缺点,在老师的指导下,有意识地积极参加校学生会的工作,所以你现在看见的我,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的我,现在的我,可以根本不在乎别人背后说的什么依靠出卖色相取得位置、成绩这类话,因为我知道,那纯粹是因为嫉妒。因为我比他们强。
又是开朗的笑,好像刚刚讲的那些,是发生在前世,与眼下坐在这里倾谈的我们没有任何关联。
当我们走出酒吧,都不约而同得站定,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时,她说,只是我那当记者的梦再也没机会实现了,不过,看到你取得的成绩我也很欣慰,就像是你帮我完成了幼时的梦想一样。
夜空中有一两颗星星在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的世界里,拒绝沉默,执着地亮着,亮得就像??就像心底的泪滴。
2002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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