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另岸”爱情:在唯美与现实之间
------作者:蔡丽
央视国际 2004年10月12日 13:32
中央电视台《新闻30分》的女主播梁艳出了她的第一本作品集,名字叫《另岸的风景》:“小说和非小说”。这不是一部主持人的自传,讲述的也并非台前幕后的故事,这是梁艳从一个少年成长至今十年间的作品集。小说是用别人的故事讲自己的心事,非小说是用自己的故事讲自己的生活。
“另岸”,梁艳解释说:“是因为这本书里面没有我个人的经历,大家是通过我的眼睛去看,而不是以往我主持的听我说……仿佛从河的一岸看向另一岸。”从河的一岸看向另一岸,看到的何尝只是别人的故事!一个生性敏感的女子,一个“表面是平和的,但是心里实际上已经千重山、万重山都已经走过了”的女子,在讲述日常生活的功利与纷扰时,何尝不会把目光更远地投向唯美的世界——假如现实是此岸,那么唯美就是另岸;假如日常生活中的男人是此岸,那么电影中伟岸儒雅的格里高里就是另岸;在与集子同名小说的结尾,当经历了爱情的欺骗之后的女孩尹清在爱情之外找到了快乐,梁艳写道:“仿佛在时间之河的一岸看向另一岸”,此岸是过去的记忆,另岸就是现在和将来的向往。
总是想从此岸逃走,却又无法逃脱日常生活的引力,便只有在挣扎中向往另岸的唯美与幸福。在《另岸的风景》里,小说远比非小说分量要重,小说的世界也远比非小说的世界更加深邃,散发着迷人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探究。
梁艳小说中多以电视台为背景写爱情。在梁艳笔下,一场爱情开始时多半如烈酒般浓烈,女子大都清秀灵动,男子无论外形多么伟岸却往往灵魂猥琐世俗。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在开始之初就预示了它的命运。
小说中的男主角大致有两种,一种是有钱人,如《真的爱过吗》中的荣建、《又是春暖花开》中的世恩,他们有着一般人艳羡的财富,出入于豪华的场所;一种是小男人型的,如《另岸的风景》中的陈原、《旁观生活》中的方浩。然而在和女人的感情交往中,这两种男人却是相似的:总是开始时以一种体贴入微的温柔迅速将身边的女人捕获进罗网,让女人以为爱情真正降临了。《又是春暖花开》中的女孩美珊感叹道:“这才是生活、这才是爱情啊!以往的日子,只能算是自得其乐罢了。”然而不久他们就会暴露出劣根性的一面来:世恩对美珊咆哮出“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有什么,你可以给我什么”,把美珊心中的爱情击得粉碎。陈原在婚后慢慢流露出不思进取、懒散和贪恋温柔之乡的小男人情调来,甚至背叛了爱情,女孩尹清在对生活的上进心得不到补偿之后,最后的堡垒爱情也坍塌了。方浩在娇妻之外还想留住女孩小天做情人,想要利用金钱补偿她……一个个故事暗含着作者对完美爱情的追寻和担忧。生活中有着各种各样灵魂污浊、品行低劣的衰人。《衰人公司》里的同事、《选择》里的詹青:包养情人、互相揭底、争名斗利……
小说《旁观生活》透过一个不断恋爱又不断受伤的女友小天的恋爱故事流露了梁艳的夫子自道:“而我,却是个不变的观海者,但我不会出海,哪怕出海时海面是风平浪静,因为越是快乐祥和的诱惑,越会把人引向失望的深渊。”海是爱情的隐喻,因为它的变换无测,唯一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办法就是“旁观”吧!
只因对生活有了“旁观”的距离,一个向往爱情、情感细腻清纯的女子只能选择逃离爱情,从现实生活逃向另岸。另岸把爱情的瞬间凝固,把现实生活中那个忽然打动你的瞬间留住,让你在安静里感动。梁艳说,一种纯净的东西直指内心。
另岸不是彼岸,彼岸离生活太远,需超度才能成就。另岸虽是唯美,却是凡俗间可以偶得的。比如神仙眷侣,谁说世间没有呢?沈从文在谈到张兆和的时候说:“我看过很多地方的云,走过很多地方的桥,喝过很多地方的酒,却只碰到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梁艳塑造了一个个常常被这样的爱情的瞬间打动的女子,她们又不断被爱情的真相惊醒,不得不从瞬间的快乐中或者自己编织的梦中回到现实。瞬间的快乐和梦中的爱情在此岸看来,都是另岸的风景,只能偶得,不能长存。
《等待戈多》中的“我”,在一次看话剧《等待戈多》时碰见了她的邻座。她满心希望,以为他是懂得她的,能够一起承受那种戏里戏外互为印证的巨大的虚无,“因了他,台上的等待和台下浑然一体”。这是多么高的奢求:在生活的偶遇中奢望另岸的爱情。然而这些女子的结局却总是无一例外地失望。邻座英俊男子那张“没有冲动、热情、理解或者感动”的面孔,和日常生活中的男子其实并无任何不同。《神经末的颤动》中“我”碰到的男子倒是一个“挑不出什么缺点的好人”。然而对任何一个个体而言,假如一生的恋人并不是自己最心仪的,那么爱情这个字眼对于一个个体来说将会是多么黯淡!然而她(他)又常常无力选择是什么样的人在自己的生命中最合适的地方出现!一个向往完美的女子所能做的便只有在承受了重重的创伤之后逃离。
也许世间的爱情对于追求完美的人来说真的是一种残酷。我因此相信文学史上那些表现爱情虚无的小说所取得的成就远远大于表现完美爱情的小说。我不知道现实中钱钟书和杨绛的爱情如何深厚,或许一方是极爱的,但是另一方却不一定。只消看《围城》里的人物,在情感中纠缠不休,心怀鬼胎,完全没有美好可言。唯一的如唐小芙般纯净的女孩,最多只是隔着大玻璃窗看着心爱的人在绝望中被大雨淋透,待她跑下楼去想抓住爱情,那个人却匆匆离去了。钱钟书拒绝让爱情展现,甚至不让它在心中停留。也许他也知道这般天使之爱,本来就不是人间之物,恍恍惚惚地爱了,也是难逃厄运。所以鲁迅是更明知的,他索性就只写爱之后的烦忧,他用的是反证法证明爱的虚无:《伤逝》有着诗一样的前奏,却是残花秋雨一样的结尾。一定是经历了大半生,却发现爱是抓不住的精灵,或者突然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真真切切地爱过,或者爱过了突然发现是一场空,这才把自己的从前统统否定掉了。《伤逝》中是与鲁迅别的小说同等沉重的痛感体验,只是唯有这一篇是他个人情感世界的不经意流露。梁艳的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揭示的就是这种现实的情感,成熟的代价是放弃对爱情的纯净甜美的幻想。
真正面对惨淡人生,发现人类就是这样无药可救,爱情就是不好玩也不美,那我们还有没有坚强的理由让自己每天充满憧憬地面对充满未知的诱惑的未来?梁艳的小说里的回答是肯定的。尽管充满了对爱情的悲伤和深深的失望,每个女主角骨子里却都有着一股坚强的力量。梁艳的小说有着明显的明亮的调子,不同于张爱玲小说中“一切都坍塌了”的颓废之美。如《另岸的风景》末尾“过去的无法改变,将来的必须承担”;《又是春暖花开》末尾写到香气四溢的玉兰花;《隐痛》中的她走出了原来的环境获得了商界的成功;《神经末的颤动》中“我”选择了“宁愿这样忍受”孤单,但是却是脚踏实地的生活……在此岸和另岸之间,这些女子以这样的方式坚强地走过。她才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即使在令人恐惧的深夜里突然发现自己的孤独,还有力量和快乐度过黑夜。
封面上标称的文字“小说和非小说” 在我看来也是寓意深远:表面上看是指一两篇小说和一两篇散文错落分布的布局,实则暗含着可以把小说当作非小说来读的意味。所有的文章,既是小说,也是非小说。不妨把“小说和非小说”当作一个词、当作一种体裁。小说和非小说的混合互相辉映着,使彼此都有了对方的意义:小说里四处透射着情感,散文亦里有着对日常生活情节化、梦幻化的发掘。一个敏感的女子完全会把生活当作小说来过,也会把小说当作生活。
梁艳是一个主持人,但是她写出了自己生命体验中的那些瞬间——爱、孤单、颤抖、坚强。她并不想成为作家,她只是想知道,在回头看看自己度过的生命时,是不是能紧紧地抓住一些东西,它们让自己感到快乐、纯净和骄傲;她只是给自己一本可以紧紧握住的书,让自己确信,生命已经以书写的方式得到了保存。生命中有一些东西真的是可遇不可求的。看着一个时期里的体验和爱恋结出了果子,会更有力量好好生活下去。当我们问自己:为什么必须活下去?为什么一定要思想、要写作的时候,我们才有了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
200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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