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国际 www.cctv.com 2006年03月02日 10:10 来源:
[开场白] 1948年的春天,叶嘉莹先生离开北京,开始了一种她自认为是被动的生活。去台湾,去加拿大,甚至连结婚都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说把我放在哪儿,我就自生自灭地去成长。而晚年她又开始了一次新的漂泊,而这一次却是她主动的选择,因为她有了一种新的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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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生的理想就是为了传播中华传统文化,延续中华传统文化。——南开大学校长侯自新
嘉莹曾经送给我一本书,是给小孩子们读的诗选。我觉得很有意思,也非常欣赏。——国际数学大师陈省身
我认识叶教授,最初是因为在美国看台湾的报纸杂志时,看见叶教授的一些文章。——世界著名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
叶嘉莹先生是我很尊敬的,她是妇女里头杰出的人,我称她为“当代的李清照”。——著名楚辞研究学者文怀沙
我敬佩叶先生的学识,尤其在中国古典诗词的研究上,也敬佩她崇高的品格。—— 红学家、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冯其庸
北京 1924-1948年
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萤。
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
解说:走遍世界各地,叶嘉莹的心中总有一个地方,让她不能忘怀,那就是她生活了24年的北京,以及北京那座叶家居住过200多年的老四合院。
叶嘉莹:右边一拐就快到我们家了,就快到我们的老宅。就是这里,停在红车后面吧,你不能过去,但是你要停下来,这个前边的这个楼,就是原来的我们家。这原来是个小胡同,现在准备建一个商品楼。
主持人:一个商业大厦是吧?
叶嘉莹:我想是,所以他们非拆不可,拆了,他们才能赚钱。有东西厢房,有五间北房,然后两边有耳房,然后过一个小胡同,东院是我们的厨房,再后面去就是后院,从我们这走,就是后院。
主持人:这条路原来还是这样是吧?
叶嘉莹:这条路现在没有怎么改变,不过我小的时候,这马路是土路。我伯父、我父亲甚至于我伯母、我母亲,都喜欢诗词。我外曾祖母,我小的时候,她也是80岁左右了,还有一册诗集,我的外曾祖母。
主持人:自己写的?
叶嘉莹:对,她自己的作品,后来印出来的。那我小的时候,学诗词没有特别什么请一个老师来教,那就是我没事就背,就是《唐诗三百首》。
主持人:家里的要求?
叶嘉莹:家里也没有说很严格的,说你每天背几首诗,反正喜欢背就背。
主持人:您那时候也喜欢背?
叶嘉莹:我喜欢背,所以我没事就背。我家里人常常跟我说一个故事,说我小的时候,大概有三四岁吧,现在很多我的学生教他们的子女背诗也是,来了客人就说,背几首诗,小孩子会背诗。
主持人:在客人面前背?
叶嘉莹:在客人面前背书,所以我小的时候家里有客人来了,家人就叫我背书,他们说我就背了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里面有一句说是: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他们就开我的玩笑,说你几岁就坐出红颜老了吗?
主持人:您从小喜欢诗词,可以说跟这种家学、国学的功底有关系?
叶嘉莹:我伯父跟我父亲,甚至于我伯母、我母亲也都吟诗的,不过男士们吟诗就比较大声的读,女性的读诗就是小小的声音、小小的声音读。
主持人:您经常会听到他们吟诗、读诗?
叶嘉莹:当然,我们家不是有个院子吗。他们在院子走来走去的时候,就会念几首诗,特别我最记得,如果天下大雪的时候,我父亲喜欢念,说: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穷心里事,同上酒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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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聘岭南大学终身教授 |
解说:1924年叶嘉莹出生于北京,一个富足而又弥漫着书香味道的家庭,曾祖父曾是清朝二品武官,父亲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叶嘉莹是这个大家庭中惟一的女孩子。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的叶嘉莹从小在诗词写作方面表现了出色的才能。
主持人:那您写词、写诗什么时候开始写的,您记得吗?
叶嘉莹:差不多十岁左右。
主持人:您的第一首诗,你还能记得?
叶嘉莹:我记得是一天晚上,好像是秋天,大概不是七月就是八月的十五,天上月亮挺圆的,我伯父就在那天晚上跟我说,说你背了这么多诗了,你自己去做一首吧,说我给你出个题目,就是咏月亮,就是天上的月亮,说做一首七言绝句,要用十四寒的韵,我现在已经不记得我那会儿是胡诌些什么句子,但是我好像记得,好像最后一句,好像就是说月亮很圆,什么照在什么栏杆上,就是说未知能有几人看,这个“看”字念“堪”,押平声,就是说这么美丽的月光,不知道能够有几个人来欣赏,来看。我小的时候很天真,就是写我们家里的景色,花花草草,蝴蝶什么的,就是写这些东西,写雨晴,斜阳,月光,我小的时候写这些东西。
主持人:可能更多的是一种花前月下,或者是一种小的情感?
叶嘉莹:对,就是眼前一个新鲜的景物,给你的一种新鲜的感觉。
主持人:什么时候才感受到?
叶嘉莹:我其实生活上的,是从我母亲去世。
主持人:那时候真正感受到,生活实际上对自己内心的感受最深刻?
叶嘉莹:对,古人常常说,父母不在,孤露,孤就是孤单的孤,露曝露在外面,没有一个屏障的保护。
解说: 母亲去世时,叶嘉莹只有十三岁,而那时叶家也因为战争的原因已走向衰落,父亲随公司南迁,四年没有回家,叶嘉莹带着两个年幼弟弟艰难度日,母亲去世对她打击很大,在没有人的时候,她把这种心情写进了诗里:叶已随风别故枝,我与凋落更何辞。窗前雨滴梧桐碎,独对寒灯哭母时。
叶嘉莹:埋葬我母亲的那天晚上,走了一天的路,原则上本来是,这个作子女的应该都是走路,一路都应该走去的。因为我母亲去世,不是在家里去世,我母亲是在医院里去世的,所以停灵就停在一个庙里,我们从庙里上午就出发了,走到我们的坟地已经都是天黑了,所以我也曾经写过,说是:辛苦最怜坟上月,惟照世人离别。就是坟,说的月亮,它所照的就是世人的生离死别。所以我写体会到人世的无常,那是我从母亲去世开始体会到的。
主持人:在那之后实际上您写诗,是不是在感受和风格上也会有些变化?
叶嘉莹:那当然了,这时候就是体会到人生很多无可奈何的这种事情。我们生活也很艰苦,就是像老舍写《四世同堂》,说是祁老先生的曾孙女不肯吃那个混合面,然后就饿死了,我们那会儿就吃那种混合面,不是杂和面,不是玉米面、小米面,都不是,不知道是什么,一些个什么谷物或者是谷皮,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就是灰灰的、黑黑的颜色,就是粉状的、粉末状,可是它没有黏性。你不用说包饺子不成,连烙饼都不成,它是散开了,一点黏性都没有,而且有一种酸酸臭臭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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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说:面对苦涩的生活,叶嘉莹惟一的寄托就是中国古典诗词,1941年夏天,叶嘉莹考入了当时北京的一所著名的教会学校辅仁大学国文系,从此走上了终生为诗词的道路,中国古典诗词的长期熏陶,已经悄悄的改变了这个不爱说话,但性格倔强的女孩。
叶嘉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有一次我们念《论语》,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就觉得很奇怪,我说这个道是什么东西,说你如果早晨听了这个道,懂得了这个道,晚上死了都没关系了,都值得了。但是我那个时候并没有开口去问。
主持人:可能您在小时候读《论语》的时候,或者读这些古典的文学作品的时候,并没有直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而是埋下了一颗种子在心里头。
叶嘉莹:都是给我很深的一种印象。我就觉得怎么会是这样子,怎么会是这样?但是那时候还没有答案,那时候不十分理解,我是慢慢地从我这几十年的这个生活的经历,慢慢地体验了。
解说:在辅仁大学,叶嘉莹遇到了她诗词道路上最重要的一个人,这就是被称为“隐藏的大师”的我国著名的古典文学家、作家、教育家的顾随先生。1942年,顾随先生成为了叶嘉莹“唐宋诗”课程的老师。老师对诗歌敏锐的感受让叶嘉莹着迷,这是她保留至今,当年听老师讲课时记下的笔记。而顾随先生对叶嘉莹的诗词修养也非常赏识。
杨敏茹:从前有一种说法,叫做升堂弟子,有入室弟子。升堂,入室,我可以说我是顾先生的升堂弟子,因为是我也跟他接近了。不够好。而叶先生作词的时候,作诗的时候,顾先生不是改,全都和。他就拿你不当弟子,就是咱们是诗朋友。
主持人:您给我们谈谈顾随先生,他对您影响最大的是在什么地方?
叶嘉莹:我觉得顾随先生给我影响最大的,是我真正对于诗有了更深的,更高的一种认识。当然是,我从小就读诗,那是一种情趣,就是我喜欢,比如说我小的时候念李商隐的诗,说: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我说他写得很美。我就这样很喜欢。我小时候就喜欢看天上的星星,我们大院子,在自己家里边铺一个席子在院子里,抬头就看星,可是这样的,就是一般的对于诗词的认识,可是真正认识到诗词里边的那种,应该是真正一种灵性,真是一种有灵性的,一种真正的生命,是顾先生教给我的。
主持人:他是怎么教的呢?
叶嘉莹:他并没有特别去教。
主持人:他怎么上课?
叶嘉莹:他上课很有意思了,他从来没有课本。他冬天来上课,他里边穿个棉袍,外面再穿个皮袍,然后戴一个呢帽,然后围一个大围巾,他上课站在讲台上,先把围巾解开,把帽子摘下来,把外边的皮袍脱下来,然后他就在转头,可以不说话,就在黑板上写一首诗,或者不是一首,就写两句诗,或者连两句诗都没有,就写几个字,然后就从此讲起。
主持人:开始讲?
叶嘉莹:比如他有一次他就写什么利己利他,自渡渡人什么的。其实这个不是诗,是一种哲理。
主持人:一种观念?
叶嘉莹:一种观念,他讲的是诗歌里面真正的感发的生命,我可以这样说。
主持人:那我就能理解他为什么写利己利他,或者是渡己渡人。
叶嘉莹:渡己渡人,现在还影响我的,就是我不喜欢白石词,白石,当然我现在慢慢都是改正过来,我也知道它的好处,可是我没有真心喜欢他,我想就因为我的老师不喜欢,他为什么不喜欢呢?他说这个白石词,就是,他说是“水清无鱼,白袜子不沾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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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在美讲学 |
主持人:太透了。
叶嘉莹:这样的人就是说狭窄,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所以他是从做诗讲到做人的。
主持人:顾随先生他对您的评价是什么?
叶嘉莹:我到南方去结婚,临走的时候,我的老师送我一首诗: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廿载上堂如梦呓,几人传法现优昙。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此际泠然御风去,日明云暗过江潭。食荼已久渐芳甘,他说人的一生,就好像你,荼是一种苦菜,荼苦,他说你食荼已久,你对于人生的这些痛苦,历练得很久了,你后来就甘于这个了,你就接受了它了,廿载上堂如梦呓,说人世之间的,你这种体会的滋味,跟你学禅是一样的,你对于人生,认识了人生的一种苦境,人生本来就是,就是这个佛教说的,这个人生都是苦海,有各种的苦,什么爱别离苦,什么什么的苦,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廿载上堂如梦呓,他说,二十年上堂讲课,如同一场梦一样地过去,几人传法现优昙,有几个人能够把法传开来,传法,能够开出来,我老师还给我写过一封信,几年来,就是这几年,说是足下,他称我足下,他信里边用文言足下, 他自称不佞,他说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凡所有法,就是他所有的法,足下已尽得之,他说你都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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