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真心的尊重和虚情假意都看得出来
记者:原生态的出现在媒体上是一件大好事?
李松:媒体做这个无可厚非,这其中有社会本身的需求和社会理念的革新,是社会科学的进步。我们讲和谐社会,侗族地区的犯罪率是极低的,在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恐怕比在北京和谐得多,而大歌正是这种和谐的一种表现方式。如果你能读懂他们的歌声,了解他们关于生活、艺术与生活的关系,那就最好了。这种文化要有一种真正自觉的意识,第一我不盲目崇拜,以我的文化立场我能提出我的疑问。第二我尊重。
记者:然后呢?
李松:然后是这些人。这些体系当中,我们的教育体系在做些什么?你说它不可比赛只能展示,你让它在哪展示?怎么展示?我都要追问。如果你真的尊重,好,你尊重到什么位置?你用什么方式来尊重?也就是说,你给他们设计什么样的出路。在现在社会生活中,教育体系中,媒体中,评价体系中多设计一个出路来。比如,你们说原生态经典,就拿奖金来刺激一下,美声拿第一的奖金五千,原生态唱法就展示一下,就能拿十万。这才叫真尊重!
记者:但是现在正好相反了,能让你出来就不错了。现在农村来的给个三五千打发一下不错了。
李松:你心里真尊重吗,我觉得是真心的尊重和虚情假意都看得出来。应该提建设性意见,不提建设性意见不行。可比不可比这件事情是不叫真,要叫起来谁是可比的啊?!田青的观点我是赞同的,该追问的事情不去管,你追着原生态比赛不比赛干什么啊。这是个整体的社会环境,空间就这么大,能放在这就很不错了,央视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这是一个需要和大家说的。
二、这些歌手是我们想要的又不是我们想要的
记者:你们是做民间民族文化保护工作的,做了很多田野考察,接触了大量的民间歌手,你作为一个评委,一路看过来,你觉得这些参赛歌手和以前比较有变化吗?
李松:我们从2002年就开始组织他们参加南北民歌擂台赛,央视来的一半以上的优秀歌手我们都看过,来的、有比这个更好的还有没来的我们心里都有数,当然央视有它的拉动力,又出来一批新人。
记者:我开始很兴奋,但看最后一场时突然很悲哀,他们在回答问题的时候,显然已经被教化过了,设计过了。虽然脸上还有淳朴,但显然那种淳朴会越来越少了。
李松:这些歌手走到现在,走到现代生活当中,经历了无数双手。这个摸一把,那个揪一下,原来是泥土地里拔出的带着泥巴的萝卜,水灵灵的,结果在出来的过程中,这个揪掉叶子,那个洗洗泥巴,还有的要削削皮,结果到了现在,被放在聚光灯下一烤,糊了。
记者:是不是该追问,这是我们的目的吗?
李松:这是我们的目的吗?我觉得这是一种文化干涉。干涉这个词呢很激烈,这个推动的队伍里面有守望者、代言人,有呼吁的、还有业内人士。大家都应该去做些什么,多思考应该怎么去做,至少认认真真做实事和呼吁一样重要,原先我们设计的有点乌托邦。但目前这个状况的有些方面让人担忧。
记者:我觉得特别让人担忧。
李松:现在这些歌手是我们想要的又不是我们想要的。
记者:我觉得他们可能很快被异化了,被功利化了。比如说获得金奖的李怀秀,看见她被文艺团体吸纳了那个感恩戴德的劲儿,我真觉得难过。作为一个农民歌手,被文艺团体吸纳了,这个对他们个人的生活有改善,但是他们还能保持原来的唱法吗?会不会变成为了赚钱而唱歌的晚会歌手?还有就是看到半决赛下去的那些歌手,有很多人就说“下次我还要来”,他不是说我只要原汁原味的唱好就好了,只要把我家乡的东西展示出来就好了,而是真把这个唱歌当成比赛了,这样的功利化的心态,真是特别可怕。
李松:其实原生态民歌是不应该比赛而应该展示的。但是我只能说,如果我们组织全国的民歌展示,来的人就少,而比赛来的人就多。参赛的和观看的都多。这个跟体育一样,虽然宣扬的是奥林匹克精神,但是却不用展示的方式,而用竞技的方式,这是因为当代社会竞赛是个大文化。
记者:这样做是一个不得不为之的事情?
李松:所以国家都有奥林匹克战略。比赛就是经济、比赛就是市场,比赛就是出路,比赛就是政绩,比赛就是金钱。这令人担忧,希望大家多提建设性意见,大家来讨论。我们把他放在前台,是想通过展示来激起中国文化的传承。就像羌族歌手说的,它至少影响一代人。因为这几十年他们都羞于拿出来,因为早没有了文化自信。
记者:这样就会传承下去了?
李松:我们做这件事情利大于弊,应该肯定,但弊我们能否减少是要思考的。石占明唱左权山歌对当地山歌的传承发展的影响是不可逆转的,但是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他的唱法,他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了。
三、 原生态不是我们混饭吃的招牌
记者:崔健就说不要特别乐观,他说他接触的很多歌手已经变味了。
李松:换句话说他离生活越来越远。我觉得原生态的动人在于它的艺术和生活的关系,它的本能和艺术的关系,最接近艺术的本质,这是他的灵魂,他闭上眼睛就为给自己唱首歌和为了让评委听了给个高分,为了领导满意,为了我的后半辈子,这样的时候差异是非常大的。
记者:也就是说,比赛对他们的思想和生活都会产生一些说不清的影响?
李松:我们这些评委做了什么我们难道不明白吗,我们呼唤一种原生性的回归。我们受到教育了吗?受到了。我们的文化生活当中是不是该有一点原生态的东西?有人在考虑了。观众从审美和直觉上开始接受和反思了,这是社会生活中的积极意义。评价体系呢,原生态可以得和美声一样的99分,我觉得这个的意义是他们(原生态歌手)奉献的,在这一点上我永远感激他们。但是我们中国民歌该往哪走?我希望那些称赞原生态的人承担一点文化责任。所有称赞的人做出实际行动来。让别人看到,这是我的希望。我觉得这是这个问题的核心所在。
记者:前途并不乐观。如果过分专注比赛,他的价值取向就会转变。
李松:那个萝卜栽在地里的时候,地位很卑微,没人理你,自生自灭。这时候有人把它弄出来,炒了,一路上炒过来,一路把它凑到中央电视台这个舞台上,这些人很不容易。但他在一路上所接受的价值判断都不尽相同,各自的目的都不相同。甚至有的价值取向都可以把他扭断了。你往这边拽,他往那边拽,最后把原生态都撕两半了。
记者:我接触的学者,对待这问题都有一定的共识,但并不等于说全社会,或者具体地说各级官员都能达成共识,所以这是原生态发展过程的一个很大的问题。弄不好,有可能是摧毁。
李松:其实我们都没有发言权,真正有文化的,尊重的态度是让他们在发展的同时保持自己的文化传统。在比赛前,有的单位让我推荐歌手,我不说名字,我说你可以到哪哪去找,因为我实在难以把握我给你推荐的结果是好的是坏的,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但是对于歌手来说,我又特别希望能够改善他们的生活。你说我是该怎么做?昨天决赛完了,我一点都不兴奋。所以我说,原生态的价值利益取向过于不明确的时候,就会毁了这些事。因此呢,请大家有一个共同的取向,这个取向是——一是在做文化多样性。我们都要予以尊重,对不对?我们在做一种跨文化的解释,这种解释我们有一定的权力,但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如果我们在以文化遗产的管家自居,我们至少要明白做好一个管家首先要做到什么?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真正的尊重和踏踏实实做一些实事。原生态不是枪膛里的子弹或者是我们混饭吃的招牌。
(李松:文化部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心主任)
特约记者/金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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