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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气功的美国女人  

  第一次接团就遇到一群“神叨叨”的美国女人。

  这五个人在十三陵的神路上发现一只肉虫子,就是那种让中国姑娘见了躲都躲不及的毛毛虫。她们如获至宝一样大呼小叫,用一张导游图把那条虫子铲起来,小心翼翼地送到路边的草丛里。然后,如释重负地告诉我:“这支虫子如果被人踩死多可惜,它会变成一只蝴蝶的!”

  我带她们去天坛玩的时候,我指给她们看那棵被“气功大师”张香玉发过功的大松树,用调侃,戏弄的语气说起每天早晨几十人围着这棵树“接地气”的情景。没料到,团长竟然十分认真地对我说:“张,我们就相信这些。”然后一本正经地给我讲“万物有灵”,那论调越听越像张香玉的教义。

  这五个人每天晚上都让我在饭店里租一间大一些的客厅,吃完饭就扎进那间屋子。有一天我忘了向团长交代一件事,冒然闯了进去。只见五个人双目紧闭,正襟危坐,如同泥胎木梗一般。我当时吓了一跳,可转念一想,她们既然能抵消香玉,未必就不会练两下子“美国气功”,此时人家也许正在练功。

  第二天,我和这五个人去长城,路上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向团里的芭芭拉询问起昨天的情景。(团长和那几个人上车没一会儿就闭上眼睛做练功状,只有这位快言快语,自称说话象机器人的芭芭拉还能和我说些话。)芭芭拉告诉我,她们练的叫meditation(冥思默想)。这是团长盖尔女士发明的一套“精神充电术”(Energy Enpowerment)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接着,她又给我讲了一大套僧不僧,道不道的理论。她讲话太快,又是些神兮兮的东西,我没太听全。只有一点芭芭拉讲得很有意思。她说,她们五个人经常在一起练功,并且能够达到一种超感默契。

  有一次她们约好一个陌生人在她们meditation的状态下走进屋子,她们每个人只是微张双眼,用“意念”去判断来人的身份,性格。有人在幻觉中看见来人身后有一辆摩托车,有人则在恍惚间看见来人独自跋涉在沙漠里,有人甚至能感到来人汗流浃背。全体得出一致的结论:此人是个旅行家!心有灵犀一点通。最后,那个陌生人自报家门:他刚从非洲回来。

  芭芭拉还反复对我说,她们五个人绝不是普通的美国人,她们所代表的思想和理论是“正在堕落的美国社会”的唯一希望。然后,芭芭拉递给我一本书,她写的书名很玄乎:《精神的弧光-心理医师,巫师和战士》。

  我打量着眼前的五个美国人,也掂量着这几个人的份量,也许我要修改一下以前我和司机给她们下的定义:不是走火入魔,就是吃饱了撑的。

  这个团的团长盖尔是个精瘦精瘦的老太太,五十岁的人,可平时路总像是一跳一跳的。她一天到晚都是光脚穿一双北京“片儿鞋”。还总爱戴上一顶从地摊上买的兰色八角帽。帽正中挂着红五星,盖尔自称是红军中的女政委。可是她一上车就爱脱鞋,把两只脚翘在前面的椅子上,要不就一只脚支在自己的椅子上。活生生一幅中国老农样子!她的中文名字更有意思,叫“木兰”。

  这位盖尔女士早年是马拉松运动员,前几年曾和丈夫一起在中国组织过“国际和平环球长跑。”据说,是她丈夫亲手把长跑火炬交给当时的国家主席李先念。盖尔放弃运动生涯后一直致力于研究“精神充电”。芭芭拉告诉我,盖尔在纽约开辟一家“精神充电室”给前来就诊的病人去除疲劳,补充能量(很象气功师“发功”)。她还把自己的“充电术”写成书,据说也畅销。盖尔对中国相当熟悉,她甚至能和我聊英译本的《易经》,委婉地指出我对“阴阳”两字翻译的不周之处,“恨”得我一直想找机会大侃一番“梅花易数”,“奇门遁甲”来震震她。

  团中另外一位神人是玛丽••克鲁格,此人原本干过演员,不算成功。改行学心理学之后,在纽约挂牌营业搞心理咨询。这位大姐嘴极大,给病人治疗时的口若悬河与这张大嘴恐怕也相匹配。可我初见她时,真没想到她如此了得。她一见到我就托我给她买5个磁化水杯,而且逛商店的劲儿比逛名胜的兴头还大,就是到了地摊上也是一猛子扎下去不回头。等我好不容易把她拉回车上之后,这位大姐还不知趣地向久候的同伴大声说:“我发明了一种新心理治疗方法,对女性患者尤其适用,就是”购物疗法“。

  不久,这位购物治疗医生还真地显示了一回能耐。这一行五人美国人去一所大学的心理学系搞专业交流。那天我没亲自陪她们去,事后听主,玛丽大姐演练她的心理疗法,把一个当志愿实验员的中国女大学生用催眠术似的方法弄得神魂颠倒,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死去的祖母。说到动情之处,全场都听到一片抽泣声,那位学生滑倒在地上哭诉成一团。醒来后又千恩万谢地说玛丽替自己去了一块多年的心病。

  后来,我想亲自领教一下玛丽的厉害。我请她给我解释一下自己的一个怪梦:一座山似倒非倒,在半空中斜着向我压来,玛丽把我带到她的屋子,让我坐好,放松,用身临其境的口气重述梦的内容,不要用“在梦里,我如何”这样的句子,然后由她提问,诱发我回答。玛丽问:“你对这座山想说些什么?”假如这座山是一个人,你会怎么称呼她呢?”“你心中有什么崇拜的偶像消失了吗?”“或者有什么制度,社会权威要塌陷的预感吗?”听到此,我的心里一下子警觉起来,您可别给我搞“释梦和平演变”,打住吧,不然我没病也得让她折腾出病来。我也许和其它中国人一样,对心理咨询之类的把戏有天后的忌讳,宁愿去在气功的玄虚之中化解心中的郁塞。不过,我倒有些明白为什么芭芭拉在她的著作标题里把心理医生和巫师联系在一起。

  团里有一位72岁的老太太,叫一个很怪的名字,团里的人都简称她为珍妮。老太太非常富有,也非常博学,这两者结合得实在让我嫉妒。她对街头卖艺的盲人慷慨解囊,逛琉璃厂时,在汲古堂花四千块钱买了一幅国画《万壑听松》。我对珍妮颇有好感是因为她还记得林语堂。三、四十年代在美国风光一阵的林语堂早已经被现在的美国人忘怀了,异国思想家在美国也是多如牛毛,珍妮能脱口而出林语堂的著作,让我油然对她产生了一种亲切感。珍妮没有著述,只有数不清的学位;她没有工作,却到数不清的国家。读书和行游似乎就是她的职业。

  在慕田峪长城上的时候,珍妮腿脚不便,和我待在城楼。她和我缓缓地说起她们一行美国人所热衷的“新时代”(New Age)。她很高兴我知道马斯洛,并从马斯洛、弗洛姆的思想一直说到团里的芭芭拉和另外一个团员所研究的解析心理学。珍妮告诉我,“精神充电法”也好,冥思默想也好,都是所谓“新时代运动”的副产品。“新时代”运动用简单的语言解释就是现代心理分析,心理治疗与古代尤其是东方神秘哲学的综合,他所追求的无非是人性的完善,心灵的宁静,当时,在长城上,长风中听一个异国的老妪娓娓地讲述,我心里别有一番滋味。最后,珍妮幽幽地说:“不管什么宗教,什么思潮,使人类解脱苦难的只有爱。”

  听西方人说“爱”,本来如同听耳边风,更何况听一位富有的老女人说“爱”更免不了轻轻一笑。中国人与西方人的隔阂在这里就是最明显的例证。然而,一天之后,珍妮的一首诗却真地让我动了心。

  那天,一位妇联的领导宴请这5个客人,并在席间朗诵了唐诗《别董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去之后,团长盖尔介绍说:“我们团中的珍妮也是一位诗人,请她来念一首诗。”

  在我们惊讶的目光中,珍妮站起身,满头的白发微微闪亮,念了那首我心为之一动的短诗:山问道:下面发生了什么?岛问道:哪里是其余的土地?人问道:谁是我的朋友?

  这五个美国人离京前的最后一天,团长盖尔请来了一位中国气功师来传授国粹。这位大师的脸色可以用形容关云长的词来描述-“面若重枣”。盖尔说她是在这位大师去纽约讲学时彼此相识的。

  五个美国人面对大师,毕恭毕敬地端坐,听大师串讲中国气功的起源“若阴阳之气循环迭至聚散相荡升降相求相揉盖相兼相制欲一之而不能……”,“纳心存想禅定周天导引……”,“虚灵顶劲含胸拔背立身中正气沉丹田……”,大师滔滔不绝、旁征博引,直把我急得头上冒汗。且不管我翻译过去的英语能不能表述大师精义之万一,那五个美国人倒是不停地点头称是。大师为了让美国女人知道什么是“气”,拍着自己的凸起的肚子(丹田),运足中气,大吼一声:“气!”把那几个美国人吓得一抖。

  团长盖尔对气功多少还有点研究,问大师,英文里把“气”翻译为“energy”(能量)是否合适。大师回答:“中国气功有四个层次,即炼津成精,炼精到气,炼气至神,炼神返虚。英文中的energy最多只到‘精’这个层次。

  珍妮问大师:“您说的‘虚’是什么意思?”

  大师笑答:“此与彼之间,是与非之交,似与不似之际,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恍惚之境就是虚。”

  一番话说得连美国人带我如同坠入云雾中,正像大师讲的,懂与不懂之间的“虚”的境界。

  应盖尔的邀请,大师站起身来传授一套最简单的气功术,并说此术每天练9遍,持续不停地练九九八十一天,便可以达到气功第一境--炼津成精。

  五个美国人虔诚地脱掉鞋袜照大师的要求站在地板上,大师的功法如此简单:把舌头吐出齿外,在唇内口腔中上下左右搅动,刺激产生唾液并咽下。手心相对,随身体后仰而张开,吸气,身体还原,手心靠近,呼气,如此循回往复。

  我看着这几个洋人用舌头滑稽地把脸弄成奇怪的模样,唾液在口腔里哗哗作响,不禁好笑。大师则叮嘱她们要把唾液攒得越多越好,要达到用唾液漱口的地步。五人美国人则一丝不苟地做着怪脸,出着怪声。双目微闭,双手启合,很快地入了境。

  练了一会儿后,大师说:“请美国朋友和我一起练,我会发功带你们。练完我的功法后,你们就会体会到气功的状态。”

  搅舌,吞津;手起、手落;一呼、一吸;仰身、直体……一来一往9次之后,大师收住架式,美国人如梦方醒一般,细细说起了自己的感受。

  芭芭拉说:“我觉得左手的气感比右手强,两只手之间好像不平衡。”

  大师把这解释为:“你的左脑比右脑发达。”

  盖尔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境界中,说:“我觉得自己被一团气紧紧围裹住,吸气时,‘气球’就向里收缩,一直收到我心里;呼气时,这‘气球’就慢慢地扩展开来一直充满整个房间。”

  大师评价说:“你的气感还是比较强烈的。”

  心理咨询师克恩格说:“好像站在很高的位置上,把世上的一切的悲喜都集中到了我的心里。我当时只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去爱。”

  大师无语。

  珍妮还伸着她的两只手,像念诗一样对大师说:“我的双手仿佛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大师和这几个尚在兴奋中的美国人告别时,盖尔带头向大师行送别礼-她们自己发明的礼-双手十指上下晃动,五双手聚在一起,五十个指头晃动着像石头击起水波。浪漫的美国人管这叫:星星眨眼。大师很矜持地一笑,说:“你们是不是在向我发功?”

  二个月之手,我又接待了一个美国三角州航空公司职员旅游团。团长向我吹嘘说他们公司准备担当大陆台湾两岸直航的使命。

  我则向他们吹嘘中国的气功和那位造诣非凡的大师。亏得团里有一位当过医生的人替我帮腔,才招齐6个人,其余的人竟然连什么是气功都不知道。团长也是一位女士,她穿的一件日本套头衫上印着一个“O”,她说那是日本禅宗用的一个符号。我对她说,日本禅宗就是从中国气功演化的。可团长只是说:“I am skeptical (我总是抱怀疑观点)。”

  我把同一位大师请到同一家饭店的同一间房,大师对着6个美国人重复同一篇话。拍着自己的肚皮大吼:“气!”把舌头吐出齿外搅动唾液,把脸弄成怪相,呼一吸,呼一吸……收功之后,大师满怀希望地等待自己的美国新学生说出什么新奇感受,可是那6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乐了。被我勉强拉来的团长在大师的一再追问下,说出了自己的感受,把6个同伴逗得前仰后合。团长说:“‘呼一吸’,‘呼一吸’这两个字的发音让我想起一部百老汇歌剧《Tea for Two》(《两个人的茶》)。当您命令‘呼一吸’,‘呼一吸’时,我就对自己唱道:“Tea-for-Two,Two-for-Tea”。

  我没敢把她的话翻译给大师,好在大师拿到听课费后也不在乎“小子是否可教”。这个团在北京的后几天里,几乎天天讲起“Tea for Two”的笑话。看他们前仰后合的时候,我想如果盖尔和珍妮知道自己的同胞如此这般,非要感慨“美国社会的堕落了”。我更想,中国的气功和气功背后的渊源能不能帮盖尔的忙,是中国人需要盖尔式的“充电”?还是美国人需要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