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寿先生自述
央视国际 2004年04月26日 16:49
我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到沪任教于上海美专。得老友诸闻韵的介绍,始和昌硕先生认识。那时候,先生的年龄已近八十了,身体虽稍清癯,而精神却很充沛。每日上午大概作画,下午大概休息。先生平易近人,喜谐语,在休息的时间中,很喜欢有朋友和他谈天。我与昌硕先生认识以后,以年龄的相差,自然以晚辈自居,态度恭敬,而先生却不以此而有距离,因此说诗论画,请益亦多。回想种种,如在眼前——一种深情古谊,淡而弥厚,清而弥永。真有不可语言形容之概。
(潘天寿,《回忆吴昌硕先生》)
有一天下午,我去看昌硕先生,正是他午睡初醒之后,精神甚好,就随便谈起诗和画来。谈论中,我的意见,颇和他的意趣相合,他很高兴。第二天就特地写成一副集古诗句的篆书对联送给我。对联的句子,上联是:“天惊地怪见落笔”,下联是:“巷语街谈总入诗”。昌硕先生看古今人的诗文书画,只说好,也往往不加评语,这是他平常的态度。他送给我的这副篆书集联,自然是奖励后进的一种办法,是昌硕先生平时所不常用的。尤其他所集的句子,虽原出于褒奖勉励,实觉得有些受不起,也更觉得郑重而可贵。很小心地什袭珍藏,有十多年的长久,抗日战争中,杭州沦陷,因未随身带到后方,而遭遗失,不知落于谁人之手?至为可念!回忆联中所写的篆字,用“如锥划沙”,至今尚深深印于脑中而不磨灭。
(潘天寿:《回忆吴昌硕先生》)
有一次,我画成了一幅山水画,自己觉得还能满意,就拿去给昌硕先生看看。他看了以后,仍旧只是说好。但是当天晚上,却写成了一首长古,第二天早晨,就叫老友诸闻韵带交给我。诗里的内容,可说与平时不同,戒勉重于褒奖。在此也知道昌硕先生对于研究学术的态度,极重循序渐进,不主张冒险速成。兹录其长古如下:
读阿寿山水障子
龙湫飞瀑雁荡云,石梁气脉通氤氲。
久久气与木石斗,无挂碍处生阿寿。
寿何状兮颀而长,年仅弱冠才斗量。
若非农圃并学须争强,安得园菜瓜果助米粮。
生铁窥太古,剑气毫毛吐,
有若白猿公,竹竿教之舞。
昨见画人画一山,铁船寒壑飞仙湍,
直欲武家林畔筑一关,荷蒉沮弱相挤攀。
相挤攀,靡不可,走入少室峰,蟾蜍太么麽,遇着吴刚刚是我。
我诗所说疑荒唐,读者试问倪吴黄。
只恐荆棘丛中行太速,一跌须防坠深谷,寿乎寿乎愁尔独。
我在年轻的时候,便很欢喜国画;但每自以为天分不差,常常凭着不拘束的性情,和由个人的兴趣出发,横涂直抹,如野马奔驰,不受羁勒。对于古人的“重工夫、严法则”的主张,特别加以轻视。这自然是一大缺点。昌碩先生知道我的缺点,便在这幅山水画上明确地予以指出,就是长古末段中所说的“只恐荆棘丛中行太速,一跌须防坠深谷,寿乎寿乎愁尔独”。他深深地为我的画“行不由径”而发愁。
昌硕先生逝世以后,每与诸旧好谈及近代诗书、绘画、治印等项,总是要谈到昌硕先生。因此也常常引起昔年与昌硕先生许多过往的情况。抗日战争中,流离湘、赣、滇、蜀,笔砚荒废,每怀念昌硕先生诗、书、绘画、治印的卓绝而特殊的风格,为左右一代的大宗师,不禁有所怀念。也因怀念而咏之于诗篇。兹将忆缶庐先生的诗录下:
月明每忆斫桂吴,大布衣朗数茎须。
文章有力自折叠,性情弥古侔清癯。
老山林外无魏晋,驱蛟龙走耕唐虞。
即今人物纷眼底,独往之往谁与俱。
(潘天寿:《回忆吴昌硕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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