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高秉信(宋书林)
央视国际 2004年09月16日 15:54
最近才听说,高秉信老师因病己于去年去世。他走的时候,我未能送他一程,作为他得意的门生,真的说不过去。
高老师一生嗜酒,酒量却不大,每饮辄醉。他的去世,也和酒有关。后来听说他是在城关的朋友家喝酒,中途如厕,倒在厕所旁边,待人发现,为时已晚,在送往医院途中,终告不治。
结识高老师后,他历经的几件大事,都通知了我。迎娶四房儿媳,他都请人捎信,或亲自将大红请柬送来,每次我都尽量参加。一次,还跑到他的老家占城罗城,当时交通极为不便,又不熟悉道路,赶到他家时,几番喜宴已罢,庭院中一片杯盘狼藉,我们一行几人,只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便急急忙忙往回赶,弄得老师一个劲地说抱歉。其实,吃饭是次要的,大家不辞劳苦,主要是为他帮个人场。稍后,老师落实了政策,几个孩子也都安排了工作,举家迁往土山,住在中学里头,条件要好许多。高老师又忙着张罗,为又一个儿子办喜事,这次我同样得到了消息,却因故未能前往。让一位熟人帮忙,捎去了拾元钱,作为喜礼。拾元钱在当时,算是重礼,谁知晚上捎礼的熟人回来时,退回给我伍元,说是一般的朋情才去叁元钱。我和高老师的关系,岂是一般的朋情可比?都怪我没跟熟人说清楚。这次该我说抱歉了,弄得我很长时间不敢见老师。不过,这些大事,都是他为儿女忙前忙后,他一生中,关乎他自己的大事,却再也没法通知我,让我抱憾终生。
老师是爱学生的,尤其偏爱成绩好的学生,我当时应属于好学生之列的,自然深得老师的喜爱。但是高老师爱屋及乌,连我的缺点、错误都极力包庇、姑息。记得那时的农村中学,三天两头停电,每个上灯课的学生,都自备一盏油灯,因为煤油紧俏,大多点的是柴油,油烟特别大,教室里乌烟瘴气,一节晚自习下来,大家的脸上、鼻孔中都是黑黑的油灰。为点灯之用,学生又大都备有火柴,我却拥有一只打火机,是非常简陋的那种,铝皮的,用的是火石,没有十下八下,是打不着火的。有时直接将打火机的砂轮,在课桌上滚动,“擦擦擦擦”,拉出一道道火链,引来前后位同学的围观。我的同位叫饶家兵,成绩不大好,一次也赶来凑热闹,我将火机打着,烤热火机的铝皮盖子,猛然贴在他的脸上,烫得他嗷嗷直叫,哭个不停。上课的铃声响起,高老师走进了教室,饶家兵站起来,向老师哭诉。我害怕极了,不料高老师却责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上课了你知不知道?大约还说了些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之类的话,让饶家兵同学觉得更加冤屈,哭得更加厉害了!平心而论,高老师的做法,有欠公允。毕业多年了,我也不知饶家兵现居何处,埋在心底的歉意,一直无法表达。有时同学聚会,还时常问起他。真希望那天能在某个场合不期而遇,我会深深地为他鞠一个躬,为我多年前的那个恶作剧。
我上高中时,正闹地震,也闹饥荒,师生都住在防震棚里。在学校的一隅,搭建了一溜棚子,高老师即住其中的两间,中间用布帘子挡上,分为明暗间,明间垒上灶台,放些锅碗瓢盆,水缸水桶等生活用具,暗间放上一张小床,即是卧室。门是典型的柴门,平日很少上锁,课间同学跑到屋里找水喝,如入无人之境,高老师知道了,也不责怪我们。一日,我们几个喝完水之后,又掀开锅盖,竟有了新发现,锅里三五个馒头,白白的,挺诱人的。一个年龄和胆子都大一点的同学,竟拿起馒头咬了几口后,又慌忙地放回锅里,大家都禁不住诱惑,或多或少,都吃了,正准备逃之夭夭,里间屋传来高老师咳嗽的声音。原来老师正躺在床上休息,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家慌慌张张跑出来,商讨对策,决定每人写一份深刻的检讨,呈交老师,以求得谅解。谁知在送检讨时,每人却得到了意外的赏赐,一人一个大馒头。后来才知道,老师每月供应粮食二十八斤半,平时省吃俭用,每当周末回家时,把平日积攒下来的馒头带回家,给几个孩子带回去一份惊喜,没想到因为我们贪吃,让几个小师弟一周的企盼化为泡影。
老师姓高,嗓门也高,外号“高八度”。学生为老师起绰号,实在大不恭敬,但的确抓住了人物特征。领略高老师的“高八度”,是在那节《岳阳楼记》课上,耐不住学生好奇和要求,老师亮了亮嗓,便摇头晃脑、声情并茂地吟唱起来,那一次,是老师“高八度”发挥的极致。高老师也用“高八度”来批评学生,他嗓门虽高,声震屋瓦,显得很严厉,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慈祥,给人“色厉内荏”感觉,正因为看透了,所以大家并不怎么怕他。不像某些暴君似的老师,采用动辄“给我滚到讲台上来”等各种专政的手段,让大家噤若寒蝉。我们小小年纪,也势利眼的,绝对“看人下菜碟”。哪个老师的课堂上能随便一些,哪个却绝对不行,我们都心中有数。高老师的语文课上,可以放松一点,有时甚至可以放肆、放纵一点,所以他的语文课课堂秩序显得有点乱。我们几个成绩稍好一点的同学,都被他宠坏了,竟然在课堂上,敢和他争论,甚至让他下不来台面,屡屡触犯他的尊严,他也不怪罪我们,这让我们更加有恃无恐。上晚自习时,我们可以不请假,偷偷摸摸地跑出去看戏、看电影,而成绩差的同学,是绝对不行的。记得当时县柳琴剧团到土山大礼堂演《梁山泊与祝英台》,我竟然追随着剧团,连续看了三遍,其狂热的程度决不亚于今天的追星族。当时,我们十五六岁、十六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梁祝的爱情撩拨着我们的心绪,让我们年轻的心底荡漾起一种莫名的激动。还有剧中那美的扮相,美的灯光,美的唱词,美的唱腔,都让我流连忘返,浮想联翩……这一严重的事件,被班主任高老师知道后,也只是在班会上,轻描淡写地以不点名批评的方式,冷处理了。感谢老师的对我“宠爱”,让我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培养了我特立独行的性格。感谢老师的对我“纵容”,让我至今依然记得那句经典的唱词“云作罗帐月作钩”,以及唱词所营造的诗情画意之中。
高老师讳字“秉信”,其中的“秉”字,较冷僻。知道这字的读音,是在认识了高老师之后。懂得这字的含义,则是在学习一篇课文之后。文章也是高老师教的,题目已记不大清楚,内容是晋平公问学于师旷,大意是说,晋平公年龄已大,想学习,担心晚了。师旷鼓励他说:“何不秉烛乎?” 从此知道,秉者,持、拿也。而读懂老师的名字,却用了我大半生的时间。“秉信”,就是坚守自己的诺言和信念啊。高老师响亮的大名,究竟是他长辈的寄托,还是自己的心声?已无从可考。前几年,我曾约同学前往土山中学,看望已赋闲在家的老师,谈话间,老师依然笑声朗朗,声音依然是亮丽的“高八度”,只是容颜苍老了许多,一向枯黄且稀疏、零乱的头发更加无序。我们并没有介意,总以为历经六十多年时光的打磨,这老态也许正是一种常态,只是说了一些愿他长寿的话,便告辞了。临别时,老师摸索着,从身上掏出几张名片,分别送给我们几人。当时正是名片满天飞舞,大家都以见面呈上名片为时髦,特别是有个一官半职的,能赫然写着什么什么“长”的,更是乱“丢”名“骗”。高老师也来凑这个热闹,真令我们大惑不解。只见名片上写着:《××语文》杂志社特约通讯员、记者,中学高级教师之类的头衔,以及地址、电话号码等等,最最醒目的是占据名片中间的“高秉信”三个新魏体大字。印象中,高老师为人热情,处事低调,一身蓝色中山装,构成了他生活以及生命的主色调,他的一生没有波澜,没有高潮和低谷,即便在那个狂热的年代里,追逐、跟风盛行,他也并不怎么积极。没想到,人老了,却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如此新潮,与时俱进,我和同去的同学都笑了。
现在,高老师的音容犹在,高老师的名片还静静地躺在我的书页中,只是名片的主人已经走远,吟诵诗篇时的抑扬顿挫已成绝响。每次我看着这三个醒目的大字,总会生出一些感慨。“秉信”,就是坚守着自己的诺言和信念,讲诚信,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矢志不移地追求自己的理想……一个人,能够一生如此,是多么的不容易啊!纵观高秉信老师的一生,盖棺论定,我觉得,他做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