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李国文先生曾在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宣告了北京"胡同之死"。他说,"会有那么一个早晨,北京人猛然间发现,最后一条胡同死了。这日子不会太久,也许下一个世纪的前50年,北京城里将找不到一条像模像样的,依旧是原来面貌的胡同。"他认为,"这也许不是什么坏事,要是北京城永远是这些灰不突突的,暴土扬尘的,狭窄拥挤的,颓门败墙的胡同,还得把污水井里的粪,一杓一杓掏出来,一桶一桶背出去,长此下去,这个首善之区,还有什么希望可言。"这番话看似有理,实则大缪不然。我们要保护旧城并不等于对它置之不理,不加修缮,不进行必要的改造。胡同本来就狭窄,要铺路是很容易的事,既方便了住在那里的居民,同时也保护了胡同,其实现在的胡同已基本上铺筑了柏油路面,不再有"暴土扬尘"的现象,即使有,也只能证明我们对胡同的保护不够,我们可以对长安街和其他一些主要街道下大本钱,把它们修的一尘不染,稍有损坏及时修补,为什么不能对胡同一视同仁呢?至于胡同中的上下水等卫生条件,目前的确不尽如人意,许多人烧饭和取暖仍依赖煤炉,几户人家公用一个自来水龙头,上厕所往往要走出四合院到胡同口的公共厕所,确实远远没有达到现代生活所具备的基本条件,但也早已不是李先生所描写的要将污水井里的粪一杓一杓地掏,一桶一桶地背。同样,要改善胡同的卫生条件并非不能为,而是不为而已。我们只需将上下水和煤气管道通到胡同中四合院里,住在那里的人们就能在自己厨房里用上自来水和煤气,在自己的房间中有卫生间用。胡同中的地下并没有难挖的花岗岩,也没有复杂的管线,施工的难度并不大,还是那句话,非不能为,不为也。李先生还认为,高喊把胡同留给后代子孙的人,通常都不大为自己的住房发愁,意即站着说话不要疼,反过来说,住在胡同中的人大都希望及早拆掉胡同和四合院好住进现代化的楼房。不能否认,很多住在胡同中的老百姓有借拆迁的机会改善住房的想法,但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对胡同和四合院的保护不够,对那里房屋的维修还只限于屋漏修屋顶,墙裂补缝隙,没有对大多数四合院进行有计划的全面的修整,没有把胡同和四合院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维护;另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们没有把现代生活设施引进四合院,也就是上面所说的,没有把上、下水煤气通到每个家中。试想,如果四合院经过全面加固维修,不再成为危房,各种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谁不愿意住在不用爬楼梯,进门有院落,院内有花草树木,邻里和睦,鸡犬相闻的四合院中呢?即使现在,在平安大街的改造过程中,也还是有人极力要保住他们生活多年甚至几代的四合院,有的甚至要诉诸法律维护自己的家园。诚然,四合院中居住条件一般都很拥挤,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们一定要铲除四合院的理由。中国人的居住条件拥挤是普遍现象,是人口发展过快,多年来经济发展跟不上的结果,不单是胡同中拥挤,楼房中也拥挤。要改善居住条件,拆除胡同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而需要另盖新房。也许有人会说拆除胡同正是为了要盖楼房,但是,北京发展到现在,其面积已是老城区的近十倍,要盖新楼也不是非得要挤占渐渐缩小的旧城,也不在乎拆除胡同那点地方。此外,旧城位于市中心,交通本已拥挤不堪,如再往旧城发展行政、商业和民用住宅,势必大大增加市中心本已不堪负重的人口密度和交通流量,会带来更为严重的问题。因此,一些建筑专家呼吁,旧城中只能用减法,而不能用加法。应该把商业、行政中心从旧城逐渐外移,不再继续拆除胡同,而应该把破坏旧城的不伦不类的新建筑拆毁,逐步恢复老北京风貌。
李国文先生的另一个观点是,胡同的消失是历史的必然,北京那些胡同不过是年代较为久远的建筑物罢了,早晚总要死的,没有谁见过夏商周的房子,唐代的建筑随唐代的结束而结束,元明清的胡同随封建社会的终止而终止,也没什么可痛苦的。夏商周的建筑我们当然没有见过,唐代的建筑除一些寺庙外也所剩无几了,但它们的消失往往是被战火焚毁,是人为的破坏。中国历代向来缺乏对前人建筑客观鉴赏继而保护的传统。每一个新的朝代的建立,几乎都在前一个朝代的废墟上大兴土木,各个朝代建筑的死亡或衰败,并非是因为建筑本身不符和时代的发展或者它们本该寿终正寝,而是由于封建统治阶级为了夺取天下,根本不顾中国文化的保护,甚至为了显示与前朝的腐败统治的决裂(其实他们自己同样的腐败)(阿房宫被焚毁)或者干脆为了解一己之恨,便把前朝的宏伟的建筑付之一炬。当然,建筑是有其寿命的,远古时期的建筑,是在生产力低下的条件下产生的,不可能期望它能万古不朽。但是,随着人类的生产力的发展和中华文明走向成熟和辉煌,建筑也便有了极高的艺术价值和长久保留的可能性。如果不是因为朝代的更迭,为争夺中央政权的战争的破坏,恐怕不会有我们今天所认识的具有各朝代明显特征的中国建筑,中国建筑的发展更应该是渐进的,一脉相承的。即使中国建筑受到不同朝代政治文化的影响,其主要个性和特征数千年来仍保持一致,如以土木为主要材料、用构架制的结构原则、大屋顶厚阶基的外部轮廓、对称的布局、和注重阶级门第的规制等。那么,元明清的建筑是不是应该随着封建社会的终止而终止哪?就北京而言,当初和平解放的意义也就在于要使古都的文物不致受炮火的毁坏,这充分说明了人类的进步,我们已不再是封建朝代的更迭,不再是另一起农民起义。北京没有葬送在炮火中,难道我们有理由在新中国的和平年代毁掉它吗?如果李先生说的封建的东西应该随着封建社会的结束而结束,是基于封建的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话,我们岂不是在彻底否定中国历史和中华文明吗?漫长的封建社会创造了中华民族的大部分文明,我们不应该因为中华文明是封建社会的遗留而觉得在政治上有什么不妥,我们决不能再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错误:破四旧,就是把所有旧的东西彻底砸烂。胡同也许终究一死,但我们不能因此加速它的死亡,而应该想方设法延长它的寿命。食品最后都会腐烂,于是人类发明了防腐剂、真空储存法和电冰箱。作为中国建筑和城市设计的优秀代表的四合院和胡同正是我们的精神食粮,更应该得到保护、继承和发扬。李先生尽管认为胡同之死不足惜,但是他也为胡同中所孕育的邻里和睦与人为善的人文精神的消失而惋惜,为主进楼房的人们虽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的隔膜而感到悲哀。很明显,随着胡同和四合院的消失,胡同文化必然消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从四合院搬进楼房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改变,这意味着我们的行为方式、生活习惯的改变,最终导致道德与人文精神的改变,也就是文化的改变。当我们唱起胡同的挽歌时,也成了胡同所孕育的文化的掘墓人。
李国文先生的观点可以说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观点,他们往往只看到了胡同的破败的一面,胡同中生活的不舒适的一面,因为这是胡同的现状。他们要改变这种现状的办法就是彻底摧毁胡同,所以,胡同的破败也就任其破败,四合院的残旧也就任其残旧。胡同中道路损坏,只要人、车还能凑合着过就可以不必管它;四合院的墙角屋檐开始剥落破损,只要不倒塌不漏雨就可以完全置之不理。无论政府和房管部门还是住在胡同中的百姓,都认为胡同本该残破,旧房子当然会漏雨,因而对胡同的残破四合院的破败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住在胡同中的百姓似乎也习惯了破败,对四合院的状况似乎没有太高的要求,即使他们想改变胡同的面貌,大概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者根本就期望终归有一天会拆迁。于是,胡同便愈加残破,四合院也愈加破旧,一些人也就更有了足够的借口拆毁它们。这又是一个恶性循环。如果我们从已开始就坚定保护胡同的信念,政府与个人共同有计划地对胡同和四合院进行全面彻底修缮,将现代生活设施引进四合院中的每家每户,平时对胡同进行及时的维修,同时有计划的疏散过于拥挤的胡同人口,使胡同成为古老的居住形式与现代的生活质量有机结合的宜人的居住空间。这样也就进人了一个良性循环,那么胡同也就可以重新焕发青春,永久成为北京的深厚历史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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