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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诗中的心灵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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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基督教信仰诞生于人类心灵的两千年过程中,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信仰形态随之诞生,但二者都清楚地显现出上帝的恩典在人心灵中的工作方法。其中一种可称为保罗式的经验,另一种则是奥古斯丁式的经验。
就像使徒行传九章与二十二章所载,保罗在前往大马色的路上,经历到突如其来的、人所无法预料和预备的大光照。那光是如此之深、如此之强,以至于掌握了他后半生的思想、行动。并且驱使他不为怀疑、踌躇、黑暗或失望的时刻所动摇,经历超乎常人的艰辛、监禁和殉道,从而建立基督教于整个东、西罗马帝国。保罗在欢悦的信心中接受一切,认为每件事都对他传播福音的使命有益、而且是救赎的一部分。
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告诉了我们关于他信仰的故事。在这位西欧中世纪及中世纪后精神、思想的鼻祖身上,上帝恩典的施与是以全然不同的形态生发的。其信仰启示的过程长久而缓慢,其中经历了不断的忏悔,时而高潮、时而低谷,直到最后得见真光,方才坚定地选择了上帝为他预备的道路。
一在基督教悠久的历史中.曾有各式各样的人作过生存的决断,然而他们的经历大概不出保罗或奥古斯丁的模式:要么是得到或大或小的亮光与力量,立即明白过来,要么是在教育、社会、职业及种族的背景都不能对自己的生存抉择有太大帮助的情况下,慢慢地逐步往上提升。二十世纪的诗界,有两位大诗人特别能代表保罗式与奥古斯丁式的信仰经验。前者是法国诗人保罗·克兰德尔,后者是美裔英籍诗人托·艾略特。
两大诗人的心路历程
克兰德尔原本对宗教没什么兴趣。十八岁那年的圣诞节,苦于这种年龄常有的忧虑,他觉得自己是个无所事事地徘徊于巴黎街头的物质主义囚犯。出于好奇,他决定去参加巴黎圣母院的“信、望、爱盛典”。在这座庄严的建筑中举行的盛典,是为庆祝基督的降生。那时教堂里挤满了信徒与观光客,克兰德尔靠在这座哥特式建筑的一根大柱子旁,放眼尽情感受建筑之美。阳光透过彩色玻璃之神奇变化、灯烛的馨香气味、神父瑰丽的饱子和装饰,弥撒中神父肃穆的动作,雄浑而喜悦的琴韵歌声……突然,他对自己说,我相信了!他清楚、有力且坚定地相信那是绝对的、终极的。并且终其一生将不可须臾离弃的信仰。正是这一信仰,成为他创作本世纪最伟大的叙事诗与五首著名的颂歌之源头。
神的思典对艾略特的引导,就不像克兰德尔那样一下子就对道成肉身的意义有全然的看见。对他而言,信仰乃是一个缓慢、痛苦地追寻人生意义的过程,是经历过生命中许多无意义的景况、许多内在的空虚的过程,是了解到梦中那充满张力的、史诗般的生命与现实日复一日的单调与无聊生活之间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鸿沟的过程,是灵魂渴求伊甸之乐,但却承受两次世界大战地狱之苦的过程,是热切期盼生活于文明兴盛的时代,但却明白自己的一生将消磨于衰败的文化当中的过程,是一种活在世纪末而无法投身建立新世纪的不堪之情的过程。
第一次世界大战让全欧洲了解到;某些事正在走向悲剧的终点。人类自启蒙时代开始,两个世纪以来的梦想是依靠人自己的力量使自身完善,结果却将人类带进史无前例的大灾难中。
文化废墟中的觉醒
艾略特的诗,从最早的“Conversation Galante”到"Gerontion"(一次世界大战后写成的)之前,已明显充满了内在空虚和无聊之感。这代表了只有外在、没有心灵的文化,就像他在“Rhapsody on a Windy Night”中采用的象征:工厂一隅破裂的水龙头、爬满了锈斑,松脆变形,随时都可能断掉。整个社会表面上虽不断地往前走,但姿态依旧,了无希望、信心和爱——没有这些,社会只是个毫无生气的空壳。艾略特在战后即写出的“Gerontion”与“荒原”,更强烈地肯定了人迷失与空虚的感觉。“Gerontion”描述一个老人觉得自己一生都一事无成,而“荒原”中的自由者,想知道自己此时应当作些什么,以便在他自“上帝死后”为自己而建立的文化废墟中能安心地活下去。
艾略特的诗之所以对研究基督教信仰诞生于人心中具有重要性,在于他每首伟大的诗,都是透过艺术形式的记录来说明他对发生于周遭以及内在心灵的事情,来标示他所寻求的一种满意解释的转折点。他的评论与剧本都是二十世纪重要的文学作品。不过他的评论与他个人内心经历的问题无关,而是以一种客观的方法
谈论艺术与文化。至于他的剧本,则只是将其诗中的主要意念,稀释在庞大的篇幅当中。比起他其余的作品,艾略特的诗更是对二十世纪种种忧伤、痛苦等大问题的见证。诗中充满了前进、反悔、肯定、怀疑、决断、迟疑;有时得蒙光照,有时又陷入一片黑暗;新获得的信仰虽仍存在但只能纯粹地靠意志的力量使其继续存在,它是内心看不到,也无法了解的。文略特选择“寻找圣杯”的传奇,作为“荒原”的中心主题,这个主题成为他所有诗作中的骨干,从头贯穿到尾。从“Conversation Galante”到小吉丁”。
艾略特在“荒原”阶段的追寻里,内心盛满东方、西方伟大精神俯视的教训——《(口犬)陀经典》、《奥义书》、佛陀、泰瑞西亚斯(Tiresias)、基督耶稣……,并盼望死去的上帝再度复活,重新留驻人们心中。那时艾略特拒绝了他少年时代的信仰,又因一桩不幸的婚姻饱受折磨。银行小职员的工作使生活入不敷出,必须晚上通宵熬夜兼作文学评论。在这种贫境中,他仍痛切呼唤一种精神上的提升。就在他几乎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时,他得到了慷慨的诗人庞德的经济支援,并得以前往瑞士洛桑休养,接受心理医师的治疗。他说他写“荒原”纯粹只是。个人对生活的一种无足轻重的抱怨……只是一篇押了韵的呻吟……写‘荒原’不过是为了舒解自己的感情”。没想到这首诗马上被评论家认为是对当代的一种批判,是一篇重要的社会评论。对艾略特来说,这首诗是为了找寻内心的平安,就如他在结尾以印度文Shantth、Shantih作为经卷的祝愿,乐观地坚信这种心灵的平安能够实现。
永恒的实存
艾略特在洛桑接受的治疗,以完全医学性的心理治疗最终变成完全心灵性的歇息。这段休养的时光,使他不仅可以单纯地默想自己的问题,同时也可思考到欧洲战后的问题,以及在不同的文明、神话、宗教背景下人类共同的问题。他发现一切都必须回到起初,回到在历史可载之前就已存在的教训和规范——爱、怜悯与自
律之中。在艾略特的整部作品中,“荒原”代表一个追寻的开端——追寻一超越性的实存,只有从这里方才能够赋予人类存在的一切——无论是悲是喜——以意义。苦心竭力的追寻之后,在人与超自然两个层次的联合上,艾略特不仅发现关于人类生命的终极意义,也同样找到了文化与历史传承的真义。
继“荒原”之后的诗作“空心人”,完全在强调诗中言说者内心的空虚。这个言说者被描写成一个稻草人,空有眼睛,却无法成为灵魂之窗。自此以后约十年之间,艾略特写的都是短诗,有些是游戏人间,有些充满反讽,有些多少反映了一个寻求者在寻找能满足灵性饥渴的属灵实存中的内心挣扎。“三博士朝圣行”记载的就是这种矛盾的态度,叙述者在两种情绪中挣扎:对于基督道成肉身且注定被钉十字架,既向往又惧怕:
……带了我们那一大段路,究竟为了
生呢?还是死?是有一个婴孩诞生,真的
有的是证据,不容怀疑。我见过生和死,
一直还以为是两件事情;这种生
对我们太无情、太过痛苦,如死,如我们的死。
对艾略特而言,接受道成肉身的事实,也就意味着世界、旧有的生活的死,也就是旧人的死。最终,艾略特还是接受了基督的降生与死亡,并且为了给新生的自己一个确定而有形的崇拜,他加入了英国国教。此事对艾略特后来的诗作有很大的影响,是什么原因让他接受永恒的实存“道成肉身”而来到有限的世界?这可从他
1927年为法国的一份文艺杂志所写的一篇文章中大体上看出。在这篇文章里,他很清楚地界定了他对诗歌的社会功能的看法:他认为诗有两种不同的模式,一是去体会,并且忠实记录下意念与感情在某个特写时期向自我展示的世界,另一则是超越意念与感情的世界。像克兰德尔一样,艾略特感受到了从局限的物质世界中超越出来的无限,而他的心灵唯有升华至这种无限之中,才能得到完全的灵魂满足。
灵魂历程的起伏
艾略特皈依以后的诗作有一个最明显的特点。跟克兰德尔的作品不一样之处,是他的诗歌并非总是流溢出快乐、丰盛的生命。
艾路特的信仰生活,在其诗行中所记录的,一直是西起伏伏,有时大得安慰,有时焦灼不安。常常是一段时间充满了亮光与满足,接着一段时间又处于黑暗与低谷之中。他皈依后第一首伟大的诗是“圣灰星期三”。诗中表达了一种灵性干枯的状态,感官的乐趣与灵性的安慰都丧失了。但这首诗同时也表达了诉说者的决心;要忍耐,坚持到低潮过去,明日的光照将再度辉耀他的灵魂。在“圣灰星期三”的第三部分,诗人以爬楼梯来象征灵性的高潮。诗人模仿伟大的宗教作品“十字架的圣约翰”中曾描写过的感官、天性的诱惑,以及要抗拒这些诱惑的心灵的挣扎。在灵性干枯的时期,看见自己不忍卒目的过去,他自觉不配得到圣灵的安慰,但神的恩慈、神的话语仍然在人的心灵中创造奇迹。
几年以后,艾略特开始写作著名的“焚毁的诺顿”。这是“四个四重奏”的第一部,其中表示了一段充满光辉的时期,心灵明澈而且喜乐,即便明知玫瑰花园中的肉体之爱己永不复存,却依然能得安慰,因为他深知那是出于神的永恒计划。在圣光的照耀下,丑陋的现实也变得美丽起来:
干的池塘,干的三合土,褐色的边缘,
而那个池塘就在阳光中吸满了水,
而莲花静静地、静静地升起,
表面闪烁着,从光的中心…
不过很快地,这段光彩过后,黑暗又回来了:
然后有一片云漂过,而池内空空如故。
去呀,那只鸟说,
人类不能忍负太多太多的现实。
这种光明与黑暗、看见与盲目、无知与了解之间的交替,构成了艾略特诗歌中主角的心灵生活。它被一种很现代的写作技巧构筑成戏剧中一幕一场景的转换。“四个四重奏”的第二部“东库克”中如此描述:
我对自己的灵魂说,安静,任由那黑暗笼罩你,
因那是分自神的黑暗、就仿佛,在戏院里,
灯已熄,景将换;
随着侧厢空洞的隆隆之声,及一阵黑暗的进退
我们发现,那些小山与林木远处的背景
以及显眼逼人的前景,全部都被人撤下去——
在此黑暗的时刻,所应抱持的态度是:
要安静,要无所企盼地等候
希望不免是对谬妄的企念;要无所爱地等候
因为爱不免是去爱那谬妄的一切;但信心仍在
然而这信、望、爱全在等候之中
“四个四重奏”其余的部分总结了艾略特的一生,从此以后他不再通过诗的形式来表达什么了。最后的这一部分仍然是由时刻的黑暗焦虑与时刻的光明、安慰所组成。在“焚毁的诺顿”中写的是自然以及肉体之爱的失落;在“东库克”中则是在眼见其祖先的坟莹后,意识到自己的死亡;“海滩岩”描写时间的流逝;“小吉丁”构画肉体与心灵交战的地狱。第一首诗描述了某一个幸福启发的时刻,深刻地暗示出“痛苦”是生活的一部分,心灵也需要痛苦才能超升,才得以观照人类全体之经验,才得以了解十字架与复活的真义。四重奏之终了之时被诗人形容为一个火与玫瑰合而为一的神圣时刻。
“道成肉身”的启示
艾略特在其诗作中所持的信念,基本上是将基督教的“道成肉身”视为人类经验的中心与象征的中心,并将它具体展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事件上。那是彻底的超越无限,也是对无常大千世界之绝对幻灭。从“圣灰星期三”开始,艾略特诗中所寻索的是“道成肉身”对于人类每个层面的经验有何启示。从这一点出发,主宰他整
个意象与剧本的思想模式便是时间的巨轮。它环绕着基督教道成肉身的中轴运转。“焚毁的诺顿”的第四部分有一首小诗就以传统的象征表达了这个思想:
时间和钟声已经埋葬了白昼,
那黑色的云垢把太阳带走。
…光静止
在转动的世界的定点上。
道成肉身的出现,将艾略特的诗分为两个时期。在前期的诗中,道成肉身未曾降临时充满了愁苦和沮丧。但当我们读过后期的诗后,就会发现它们表现出人没有上帝根本无法忍受的景况。后期的诗则是完全以道成肉身这件事来逐渐呈显人类存在的神圣。早期待作中,那些看似偶然的现世病态,到了后来的诗中已被
,视为在一个人类生命失去种性的社会中无可避免的东西。在艾略特的作品中。“人”的概念、从“序曲’中的卑劣狠琐而逐渐演变酝酿为与神的性情有关。“四个四重奏”的最后一首——也是他最后一首重要的诗,把艾略特心灵追寻的终结,以一种很特别的方式表达出来:将具象与象征结为一体。当提到位于小吉丁已化作废墟的教堂时,他对人们如此沉痛地说道:
把阴沉的正殿当成是猪圈吧
看作是墓碑吧。而你那自以为然的来意
不过是个空壳,仅具皮相的意义
只有当内部真正充实了,那目的始才迸发出来。
人们在艾略特的早期诗作中所见几乎是猪舍阴沉的外表;而在后来的诗中,神圣的目标自意义的外表破茧而出。现时代的人文主义者想在艾略特的诗中找到人性启示,但他们却发现找到的是那古老但却被更新的启示——道成肉身。(文/谈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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