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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我们忘却的恐惧——读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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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紧接着,卡夫卡不无感慨地写道:一切障碍粉碎了我。这句话在广为流传的同时,也造成了长久的误解,那就是,卡夫卡常常被描述成一个懦弱的人,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以为这句话只不过体现了二者面对世界的不同方式。
当我们再比较一下二者的生平就更有意思了,巴尔扎克一生中常常债台高筑,生活窘迫,照理说应该唉声叹气才对,而卡夫卡作为一个保险公司职员,过着相对平静的日子,却常被忧虑所缠绕。由此可见,个人的感受并不取决于事物的表象。对卡夫卡来说,日常生活里的困扰像一个人悬挂在行驶的公共汽车上,虽然你竭力避免,但仍躲不开和别人衣角的摩擦。通常我们对这些往往不会在意,而卡夫卡却会停下来,驻足流连,在他的心中,蝴蝶微微扇动翅膀也足以激起内心的风暴,于是,我们有机会跟随他一起,去观看那些被我们忘却的恐惧。
当卡夫卡读到克尔恺郭尔的《法官手册》时,立刻情不自禁地对这位存在主义哲学创始人心生知己之感。但卡夫卡的理念并不是源于书本,更多的是来自切肤的体验,因而来得更松散,也更尖锐。在那篇简短的《大噪音》里,饱受噪音折磨的卡夫卡用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长句写道:以前我就想到———金丝雀的声音又使我重新想起———是不是我该将门打开一条小缝,像蛇一样慢慢爬到隔壁房间,并趴在地上请求我的姐妹们和她们的保姆安静。令人赞叹的句子禁不住让我想到那同样绝望的句子:四月是残酷的季节。两者同样具有阴郁而残酷的美。
读卡夫卡的作品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的幻想小说不同于爱伦·坡的那种神秘,而是你读着读着,忽然就会与日常生活里那些不快的噩梦相遇。如同一只平稳滑行的船,常常会有不可理喻的浪头扑上来,让你陷入某种困境。我尤其喜爱卡夫卡的那些短小说,因为在阅读《审判》这样的作品时,那种心理的漫长感常常令人疲倦,而这些短小说虽然有时显得有些随意,但一个有缺点的人比一个无懈可击的圣贤更让我感到亲切。之所以称之为短小说,是区别于如今大量泛滥的欧·亨利式的小小说,那种小趣味,半白话或是故作乡土的东西败坏了我的胃口。
卡夫卡在这些短小说中表现出的力量丝毫不逊于那些较长的作品,那种荒诞感来自坚实、细致的笔触,那些心灵的感受都有着触手可及的质感与形象。例如《法的门前》那道可以靠近然而永远也无法进入的门,是对现实中那种悖论,那种荒唐感最真实的刻画。在阅读中我还发现,优秀的作家在表达自己的感受时都是那样坚强有力。就像《变形记》的著名的开头,主人公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这其中没有小心翼翼的解释、过渡,直接就是坚定不移的叙述在呈现。我常常觉得卡夫卡拥有直接把自己的日常生活切开,雕刻成小说的能力。在《敲门》里,闯下大祸的妹妹决定要和哥哥一同留下来接受可能到来的惩罚,卡夫卡这样写道:我劝她至少换件衣服,穿件像样的裙子来见这些先生。她终于听从了,踏上遥远的归途……荒诞的气息正是从这样结实的描写中飘散出来,有时候常常会让我想到达利的画,那些瘫软的钟表,令人晕眩。惩罚,等待的恐惧,悖论,日常生活里的小小障碍,这些是卡夫卡窗台上最常见的盆景。
值得一提的是,最初我差点错过这本名为《卡夫卡散文》的书,它平庸的名字欺骗了我。事实上这是我见到的关于卡夫卡的书籍中颇有特色的一本,分为三部分,开始是箴言,中间是短小说,最后是热情如火的情书。
最后我想谈谈个人的小小发现:作为诗人的卡夫卡。他的不少作品完全可以当作诗来读,例如:乌鸦们宣称/仅仅一只乌鸦/就足以摧毁天空/但对天空来说/它什么也无法证明/因为天空意味着/乌鸦的无能为力。还有:我有一把强有力的/锤子/但我没法/使用它/因为它的柄/烧得通红。私下里我一直认为,具有诗意的作品才是一流的作品,如《北回归线》、《喧哗与骚动》。在卡夫卡的叙述里,阴郁的美一直像天空中翻卷的乌云一样不停地变幻着,有时候一丝阳光突然穿过云层,形成耀眼的辉煌。(文: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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