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的杨德昌,漆黑的牯岭街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看的时候是个有阳光的下午,坐在地上,太阳的热力穿过轻薄的纱帘,穿过落地的玻璃窗,在我的脸上留下火辣辣的印记,很热。我整个人却象躲在这层热乎乎的皮肤下发抖,眼睛里心里全是那些黑漆漆的影象,低沉的色彩,抑郁的调子,我好象处于一种打摆子的状态。燥热的表皮下,血冷的刺骨的疼,这样冷热交战的结果是把神经刺激成了一片纸,单薄的不能思考。所以最后,我只能迎着刺眼的阳光小心翼翼的发呆,脑子里如野马飞驰般,乱跑着一些不知是什么的思绪,我抓不住,也不敢抓,我自己都解释不了,怎么会有一种害怕的感觉。

  杨德昌是标准的理工科出身,他对素材的把握精准而理性。他的每个场景,每个道具,每个眼神,都在传达信息,这些信息庞杂却决不模糊。五十年代的台湾,反攻dalu渐成泡影,美国文化开始入侵,日本影响逐渐淡化——于是,偶尔的上海腔,猫王的风靡,阁楼上的日本女人照片,尘封的武士刀——他严谨的不容许一点多余,也不容许一点欠缺。

  所有的东西,都各司其职,我甚至想这些道具也是领一份薪水的吧,所以才这么“无误”。明白了这些,你才能够想象那长长厚厚的四个小时是怎样被他细细算计的。

  可能是现代教育制度的后遗症,我总是试图总结,不管是电影还是小说。可面对牯岭街,我只能无奈的跟随着它,在那条长长的街上迷茫的走,简单的路,如实的生活,我却感觉沉重繁杂的无力描述。我所有的感觉都是那么被动,我甚至不能轻松的加入一点默契的火花,而只能接受;而这种被动又是我所心甘情愿的,因为它的每个暗示都明白无误的传达给了我,所以我才会感到冷,感到害怕。我跟着它,悲哀的一点点沉入黑暗,任凭情绪蔓延,不想再理智的跳出来,让灵光一闪,然后大叫“我明白了”。可是,就在最后,最后——小四握着那把刀,绝望的刺入小明的身体,他狂喊“没出息,你没出息……”

  就是这句话,如电光石火,在黑漆漆的长廊里“哧”的亮起一支柴,微弱的火苗,快活的沿着导线奔跑,瞬间通彻了整个黑暗。“没出息”,它从小四的口中说出,是小四第一次爆发,也是他最后一次的失望,因为他以后,恐怕不再会有希望。

  小四父亲和老师的第一次争辩,就已经埋下了“没出息”的伏笔,小四是没错的,可面对制度的执行者,他们只能“没出息”的溃败,笨拙的推着车,走在牯岭街。那时候的小四还是有反抗精神的,他安慰父亲时的凝视,他站在父亲身边高高瘦瘦纤细的不成比例的少年人的身材,都有着新生的冲劲和力量;和汪狗的交往,是这家人的悲哀,他们很清楚的看清了他的伪善和敷衍,却又不得不存着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和他周旋,希望可以有所斩获。这种悲哀是“没出息”的,所以小四的父亲和母亲在无望的生活中紧紧相依,他们走出房子流泪,彼此取暖,苦苦的盼望施舍,这悲哀的情绪在小四父亲被押的那条走廊上,到达顶峰,他看到一个大屋子里,一个大胖子在浑身发着抖写材料,他坐的不太稳,因为那坐骑是块冰,它慢慢融化成一条小溪,流进小四父亲眼里的时候,已成恐惧;和杂货店老板胖叔的争执更是“没出息”的,因为他们要常常赊帐,所以只能任由他口水乱溅的无事生非。小四看着父亲被气的嗫嚅着说不出话,于是他只能低下头,这个时候的小四已经认识到了“没出息”的巨大的悲哀,只是他不敢面对。

  那个时代,那个社会,欺骗横行,无理当道,小四一家人对生活的认真和善良,最终只能是“没出息”的无望的挣扎。父亲的不得意,哥哥的懦弱,姐姐向上帝寻求帮助的谨小慎微,都一五一十的投射在了小四的心里,他渐渐的失望,他渐渐的没有了依靠,所以他转向小明,那个眉清目秀,纯净甜美的面孔,他以为这是个光明的所在。

  少女的早慧,生活的重压,性格中天生的做作,使小明在真实与虚假之间游刃有余。她一个清澈的眼神,就可以推翻所有的怀疑;她一个妩媚的笑容,就足以让一股暗流在男人心中涌动。小四太在乎她了,所有这些他都看不到,他看到的是她的可怜,无助,善良,纯洁和有骨气。他从心底的渴望出发,朦胧的喜欢,朦胧的仰慕,也许还有潜意识里朦胧的依靠。

  甚至到最后,小四还是心存希望的,他希望人们口中的小明不是眼前的这一个。可是当小明那张雪白的小脸上眉头微蹇,鄙夷又敷衍的说“我哪有?”一贯轻松的态度还想一如既往的打发掉傻傻的他,那一刻,小四的心里,一定有什么猛的碎了,哗拉拉的碎成了沫,整个人都向下沉,只剩下手中的那把刀,于是他不顾一切的刺过去,他甚至不是在刺向小明,而是他刺向所有曾经有的希望,曾经有的渴望,还有他自己。所有这一切都骗了他!

  杨德昌是打算冷酷到底了。小四入狱,小猫王带着礼物来看他。镜头上是看守的背影和一扇门,门外有阳光和绿树,隐约还有嘈杂的声音,那是现实的生活中的声音,而小四在黑漆漆的外面。看守把礼物扔了——“什么破玩意”,杨德昌连一点理解和希望都不肯给,仍旧是抛弃,鄙夷和背叛。生活给人们的就是这些。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字幕悄无声息的做着说明。杨德昌的冷酷到此似乎也结束了,可那种漆黑和无望却不知要延续到何时,若干年后的小四,会不会有走到那扇门外的机会,即使可以,他还能不能看到阳光,还能不能有被阳光穿透温暖的能力。会有吗?在经历了青春之祭后,在看到曾经爱过的人颓然倒地后,在看到白色校服上干污的血迹后,在那样的一条牯岭街上。 (南方日报 P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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