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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在央视电影频道又看了一遍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意外地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最后出现100多学生赶来为“我父亲”送行的场景时,竟然热泪盈眶。男人在成年之后都会有意地吝惜眼泪,所以被一部有煽情之嫌的影片煽出泪来,自己就会有一点自责和不好意思。但泪是真实的,所以一定是心里的某个真实的软处被张艺谋轻轻戳中。
张艺谋近来的名声不是太好,在一些少壮酷评家的笔下,他是江郎才尽又恋栈不去,还抖机灵耍机巧以混淆视听的过气大匠。按照这个思路去品评《我的父亲母亲》,就会认为张艺谋是以老江湖的狡猾耍了一套情感的花拳绣腿,还骗得半痴的看客唏嘘不已。我对张艺谋也有类似的看法,因为从《有话好好说》开始,眼瞧着张艺谋找调找得实在是辛苦,作为一位大师,这足以视为败相的开始。但他又是如此聪明,只鼓一点余勇,也足以耍观众的情感于股掌之上。这对于自尊的观众来说,实在是尴尬的窘境,自己的真诚被并不真诚的别人耍了,自己的泪就成了耻辱的标记。这样的自尊一般为文人所专有———一般百姓不会被这样无谓的问题打扰,否则全世界的电影工业就全得破产———所以骂张艺谋的都是文人就一点也不奇怪。而且我看到的文章大多是小敲小打,酸兮兮地不成什么气候。虽然这样的文风也是眼下酷评文章的普遍症候,但具体到对张艺谋的批评上,还是可以看出评论者自己内心的尴尬。虽然没有经过任何可靠的考证,但我还是坚信张艺谋的大部分影片足以打动包括酷评家在内的大部分观众,但是出于上述的自尊,可能还出于温情就是浅薄、冷酷才算深刻的时尚,每一个决心与浅薄决裂的酷评家(公开在媒体上酷评的只是尖刀连,大部队潜伏在街上的滚滚人流之中。)都必须以竞赛似的犀利语言表明心迹、宣示立场,同时以此对自己心中残存的浅薄进行狠斗私字一闪念。我觉得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艺术、对待他人都不算太好,但时代如此、时尚如此,跟不上时代是最让人难以容忍的罪恶,酷评家们也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后来从媒体上看到,高仓健在日本看了《我的父亲母亲》之后激动不已,眼泪哗哗的。当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老高老了。人老了就顾不上时代了,就该哭就哭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我的父亲母亲》,就会发现张艺谋其实也老了。不管是对“我父亲”和“我母亲”之间爱情的提纯、净化,还是对过去岁月进行彩色的诗意描绘,张艺谋在这部影片里都表现出了浓厚的怀旧情绪,而大师一怀旧,就注定不再是过去那个大师了,如果蜕变得好,他会成为另外一个大师,如果不成功,就将什么都不是。
而不管张艺谋的怀旧对他的大师之路意味着什么,我倒是从他的怀旧中为自己的泪水找到了可以安心的理由:对于一个可能面临着危机的大师来说,别的都可能矫饰,怀旧之情却一定真诚,被真诚的怀旧打动,不算太丢脸。
最后出现100多学生赶来为“我父亲”送行的场景时,虽然泪眼婆娑,我还是冷静地分析着我究竟是被什么所打动,是张艺谋营造的“我父亲”与“我母亲”的爱情传奇,还是由100多学生雪地送行所传达出的师生之情。分析的结果是得出了另外一个结论:张艺谋除了是一个煽情高手之外,还是一个调动别人记忆的高手。不管是对于爱情还是师生之情,影片中的描述渲染都没有达到催人泪下的程度,是我对它们的记忆被张艺谋的某个细节唤醒,成了打在我情感上的一记重拳。我相信这些记忆一定也在张艺谋的心中鼓荡着,才使他能够将它们凝缩成一两处细节,用以启动我和更多人的记忆之门。
我知道我的所谓记忆并非对生活的记忆,而是儿时、少时教育中接受的若干传奇留下的记忆。我知道那并非生活的真相,即使在那个时代也不是,但它确实那么美好又那么清晰地写在情感的白纸上,必然会留下深刻的印记,即使层层覆盖,也一定会因某个契机的唤醒而浮现出来。而少壮酷评家与我、与张艺谋的最大不同,在于他们的记忆中没有预留足够的储备以供张艺谋来唤醒,于是他们从《我的父亲母亲》中看到苍白和单薄就不足为奇。
重看《我的父亲母亲》之前,被一家电视台请去做一期“生于七十年代”的节目,就“生于七十年代”与生于别的年代说了许多,而且自觉深刻。但现在我才意识到当时落下了非常重要的一条:记忆的不同,就是两代人之间的不同;而人的最基础、最扎实的记忆,多来自于儿时、少时的教育和经历。我们生活在一个越来越少伪饰和谎言的时代,和谎言一同逐渐消失的还有童话。酷评家之“酷”,大约就在于他们在识破谎言的同时,连童话也一并不屑。有人厉言警世当然不是坏事,但如果这成了一代人的特质,就让人不太踏实:说破皇帝的新衣固然可爱,但如果用枪尖挑去所有人的衣服,皇帝就不再可笑,倒是街上的景象会有些吓人。(张天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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