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于坚的诗歌,并不是一件太吃力的事情。他早就设计好一个情景,然后不断地带领读者扩充和深入。他的抒情则显得不太干净,甚至冗长拖沓,仿佛他是一丛西南澄明清澈高地上的丝瓜,绵长的藤蔓上布满了向四处延伸的柔软触须。我惊讶于这种植物,在黑夜的露水和正午的光斑的交叠中,居然长得如热带雨林的棕榈般坚挺高大。
我能够集中阅读他的诗歌,是2000年12月以后的事情,这一个月《于坚的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蓝星诗库”入选出版,虽然我早就从报刊中、选集中零星抄读过他的文字。这是可以理解的。1989年的《诗六十首》和1993年《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两部出版的诗集,都未进入“发行渠道”。况且1954年出生的于坚,在诗人中算得上年龄偏大,没有影视偶像派的炒作资本。而他的以叙述为主的表达方式显得很不现代派,“在没有山冈的地方/我也俯视着世界”(《作品57号》),规规矩矩的可以用现代汉语语法分析的句式,就像素面朝天的乡村打工妹,太给人亲和力,反而缺乏文本操作上的神秘感,降低了评论的“纯意味”。
于坚的诗歌的确少见繁杂的结构障碍,他并不是靠文本构架显示内容的人。但他写得轻松自如,如熟悉的老朋友聊天,行云流水、天马行空——其实你不用多插嘴,他是在独自诉说。“这些树出现于傍晚的边界/歪歪斜斜的枝干/泛着苍白”,很投入地谈着谈着,“某种忧郁/也许并非忧郁/会深深地感染我”(《傍晚的边界》),你就不自觉地进入他的话语情景,从而也被温柔地感染了。他把他的感情和触及这份感情的氛围一股脑儿捧到你面前,甚至是不顾及读者的阅读习惯和趣味,自话自说,却令人不能自已。他的叙说能涉及很多现代诗人无法触及的事物,不是缘自知识的理性积淀,而是自身经验的激情喷涌。当许多诗人走向西方的经典玫瑰与《圣经》时,难得有一位诗人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写下如今的俗常生活。《啤酒瓶盖》、《在牙科诊所》,诸如此类,于坚大胆的舌头就直接把生存说了出来。
如果说于坚仅仅只有形而下的“尚义街”和一系列“事件”,那就无疑忽视了他作品中的、从血液中逐步提纯的、形而上的品质。“我清楚地感觉到某种东西/卡住了我的软颚”(《围墙附近的三只网球》),他是属于思考性质的诗人,而这份思考又紧贴当下血肉丰满的中国大地,而不囿于书斋干瘪的构想。这种拥有并“提升”熟悉事物到陌生领域的能力,使于坚不同凡响。如果说西川的学院派诗风太年轻凌厉太玄妙奥深,那么于坚相对显得厚重扎实畅快淋漓。《在深夜,云南遥远的一角》,情与景交错渲染,增强了诗歌的扩张力,我一直不能忘记于坚记录的那只“幽灵般一闪”的“汽车的光”下的兔子;和这个不期而遇的小生命邂逅,也使我悟到于坚的人文关怀。“诗歌之光直指人性。”(后记),于坚的目光很直接很干脆很肯定。
于坚用他习惯的创作手法创造了目下独一无二的“于坚体”,用语义为单位断开句子,而行宽又略显长,颇似绵绵不绝的四季长风拂动世界的“永恒的法则”(《苹果的法则》);叙述的笔调多于抒情和思考,描写细部不遗余力,纵情漫想极力铺排,不惜伤害文本的纯洁性,似乎凌乱却又“行于所当行处止于所当止处”(苏东坡语)。这种不为情造文的率真诗风相对于刻意追求“吟唱的高度”和“精神的高迈”的诗歌来说,朴素得像个异类。他也没有刻意于写作的“命题”,却往往涉及重大的主题:生与死、信仰与眺望、时代与个性……他的《零档案》是20世纪末期中国生存现状献给诗人的生命印记,也是诗人献给中国诗歌的别致厚礼。你不必从于坚那儿得到名言警句,但若能获得涌动的情绪,能引发你面对琐碎生活的无穷想象力和思考力,去作一个关注外部世界从而反刍自我的人——就够了! (完)(文/边建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