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宾斯坦之外的肖邦



   许多优秀的艺术家都有着不同民族的综合气质,象贝多芬就兼备德奥民族与法兰西民族的双重气质,还不包括他身上独特的吉普赛风味。我对贝多芬的这些评价,就好像我对肖邦的感受一样,相信不会被权威所认同。但音乐欣赏是多么自由、多么个人的体验啊,我们就是为了这种天马行空的体验而喜爱音乐的,可决不是为了做学问或者卖弄才学吆。

   所有有关音乐评论的文章都把肖邦作为一位波兰音乐家(就象把贝多芬作为纯德国音乐家一样)来评判其作品尤其是对其作品演绎的优劣,于是波兰籍的钢琴家鲁宾斯坦成了演绎肖邦作品的绝对权威。我无意对鲁宾斯坦的权威地位提出挑战,只是觉得“言肖邦只称鲁宾斯坦”多少是一种音乐文化上的误读。肖邦在20岁时就离开了波兰,此后直至去世的19年他都是在巴黎度过的,虽然在巴黎期间他始终与波兰保持着不间断的联系,但他的作品毕竟不是纯波兰的,换而言之,他的许多作品是巴黎主食中加入了令华服鲜美的上流社会觉得新鲜的波兰调料,“马祖卡”、“波洛乃兹”是多么让那些对东欧小国充满神秘幻想的法国贵族觉得别致的名字与体裁呀,而肖邦在巴黎时期创作的夜曲与圆舞曲又是多么地不同于贝多芬的奏鸣曲。

   肖邦的音乐是世界的,就象巴赫的一样。肖邦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弹奏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自负的他曾宣称只崇拜巴赫与莫扎特,言下之意——贝多芬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尽管被称为钢琴《新约全书》的是贝多芬的三十二首奏鸣曲,肖邦这位性情中人同样讨人喜欢。我很少听到有人坚持认为演绎巴赫钢琴作品的绝对权威是德国人,倒是一位叫古尔德的加拿大人诠释出了“二十世纪的”全新的巴赫,要不也该是前苏联的里赫特(他倒是有少量的德国血统)。认为“鲁宾斯坦是演绎肖邦钢琴作品权威”的观点,大概是音乐作品演绎“本土论”的始作俑者,波兰人最适合诠释波兰作曲家的作品,俄罗斯人是演绎俄罗斯作曲家作品的权威,毛里求斯小提琴家是演奏毛里求斯作品的最佳人选,因为乡情、乡音之类,听起来多象真理,但多可怕,你弹肖邦永远不如一位流落在纽约街头的波兰乞丐,因为你不是“波兰人”。而且这种落后的、在我们这个城市被大多数所谓“爱乐人”奉为至高无上真理的观点使新唱片的出版和评论变得毫无意义,而且使音乐欣赏的乐趣从属于“权威”、“最佳版本”之类的可笑“术语”。

   在鲁宾斯坦演绎的肖邦单件钢琴作品中我最推崇马祖卡,不错,那是鲁宾斯坦最权威的两个领域之一,但请允许我推荐傅聪,当年的“肖邦钢琴大赛”马祖卡专项奖获得者,被阿格里奇推崇为演绎马祖卡的最佳人选。傅聪深得其父傅雷先生的真传,对那些充满生命力的作品有一种灵光四溢的演绎,有“本土论”者称之为“中国人特有的含蓄”,倒象是在评论布拉姆斯,可笑的“后浪漫主义”,要知道傅氏父子是最不喜这种粘稠的、不开朗、“最不古典”的音乐的;鲁宾斯坦的另一权威领域是波洛乃兹(波兰舞曲),国人最爱用“花丛中的大炮”之类来形容(其实那又是贴标签式的),但我们也许同样不应该错过和傅聪一起出道的前苏联钢琴家阿什肯纳奇(当年的肖邦钢琴大赛中傅聪第三,这位老兄状元及第)的全集版。

   许许多多乐评杂志、字典都将鲁宾斯坦弹奏的《夜曲》评价为“唯一权威版本”,用“弹破月光”之类华丽而多余的辞藻来形容,但鲁宾斯坦的《夜曲》只有美却没有深意,我最中意阿劳的演绎(我几乎喜欢阿劳所有的肖邦、李斯特和贝多芬),他“会思考”的琴声赋予了肖邦夜曲全新的内涵,在那些简短小曲美丽的外表之下是一颗敏感而沉思的心,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晚上入睡前我一定要听几首阿劳弹的肖邦晚期夜曲,那几首曲子长期以来被认为不如肖邦早期夜曲优秀,但听了阿劳的演绎使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生于智利的德裔钢琴家阿劳的演奏风格舒缓自然,象卡尔·伯姆的指挥,一切都以事物本身自然的规律发生着,用这种风格来诠释肖邦的夜曲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当然傅聪和弗朗索瓦的夜曲也各有所长。

   肖邦的前奏曲模仿巴赫的前奏曲形式,却开创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就象他模仿菲尔德创作的夜曲一样)我心目中的版本属于法国钢琴家科尔托,他不仅是位优秀的钢琴演奏家而且是位杰出的钢琴教育家,他写下的关于肖邦前奏曲全集的演奏注释(有的极短,象“树”、“小溪”,有的好似一篇小散文)对今天的琴童还很有指导意义。他的弟子阿格里奇的演奏也很有特色。

   提起圆舞曲当然是李帕蒂了,这位同样出自科尔托门下的罗马尼亚人虽英年早逝,但留下的录音足以使他不朽。在我心情很坏的97年5月的一个晚上,我翻来覆去地听李帕蒂那张著名的EMI唱片《肖邦圆舞曲全集》,竟听出了无限的悲凉,仿佛是李帕蒂和肖邦在一同诉说着他们的怀才不遇,令我在那个有着习习凉风的初夏之夜不胜唏嘘。半年后,我在海曙中心小学的艺术节上,听到一位小姑娘演奏的肖邦圆舞曲(大约是第五首),技巧娴熟,节奏把握老到,左手工夫扎实,琴音玲珑剔透,清新可人,难能可贵的是对作品的理解十分到位,象是自己的感受而非一味地摹仿名家,听到最后差点使我激动地流下泪来,为宁波有这样优秀的琴童而自豪。后来我听说这位不知其名的小姑娘居然是全国少年钢琴比赛的冠军得主,唯一令我遗憾的是她师从的是上海名家(而非宁波的)。真希望她能永远保持对作品的独立见解,也感谢她带给了我一个新鲜、无邪、善良又带点儿黯然的肖邦。

   三联书店的《爱乐》杂志曾对肖邦的《练习曲》全集作过“版本比较”,不知为何偏偏漏下了我最心仪的弗朗索瓦,我喜欢法国人弹的肖邦。肖邦的绝大多数练习曲创作于三十年代,弗朗索瓦的热情符合青年肖邦在创作这些作品时的精神状态。弗朗索瓦的触键有力,节奏偏快,带出一个很不同与我们印象中那个面色苍白、体质虚弱、带点儿神经质的肖邦,毕竟肖邦的钢琴作品反映的是他的内心世界而与他的体质无关。《练习曲》中最著名的“革命”我更喜欢里赫特的现场版本,里赫特固有的健康、有力很适合这首作品。

   最后,我推荐“拿索斯”公司的由芮格尔演奏的肖邦《谐谑曲》和《叙事曲》、科尔托的《船歌》、阿劳的《即兴曲》给大家,这些“非权威”版本带给我们更多的欣赏乐趣和空间,我期待着早日听到波格里奇这类怪才演绎的肖邦,我也提醒我们这个城市里热爱音乐的人们,天空并不只有井口大小的一块,改变我们固守的观念,我们会得到一种更深意义上的幸福。关于肖邦的电影也不少,但我不喜欢带有明显前苏联风格的《一曲难忘》(要知道肖邦毕生都在为波兰摆脱沙皇的压迫而努力),最近一部由休·格兰特主演的《Impromptu》以肖邦与乔治桑的感情纠葛为主线,佐以肖邦与李斯特的友谊和肖邦的音乐创作,这部影片应该说是成功的,只是在中央电视台首播时把片名译成了《即兴之作》,要知道“impromptu”可是音乐的专业术语“即兴曲”的意思啊。文/何镇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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