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拉威尔



   彻底地迷恋上拉威尔,是我在培正路那幢古旧的小楼栖息的日子里。

   那是一幢破败而狭长的自建四层小楼,一二楼被一家终日被人追债的皮包公司租用,我和我的伙伴们则每天沿着那晦暗、漫长而且窄得可怜的水泥楼,摸索着打开三楼的铁门回到上面那两层半杂乱的出租楼层中安歇,那两层有着浪漫的木梯但却毫无间隔的“复式居所”以及勾人无限遐思的天台成了我们这群“候鸟”们暂时的乐园与暖巢。四个患有轻度自闭症和歇斯底里的男孩与一只幻想狂的幼年公猫的生活难免有些单调,于是难免需要廉价酒水、劣质音乐和盗版VCD时刻相伴。白天,我们像上了润滑油的齿轮一样勤勤恳恳地工作;夜晚,我们的链条断了,我们和我们那爱发呆沉思的公猫一起听着永远听不懂歌词的摇滚乐,喝着啤酒,看着无声的足球赛和卡通片《猫和老鼠》,直至深夜的某个时段有人觉得饿极了又找不到吃的,就会有人突然提议:“睡觉吧。”这才各自散去,在黑暗中等待白昼来临,然后继续像齿轮一样加油、运转。这样的生活,让我一片空白,谈不上满意或不满意,也觉不出是停顿了还是永无休止。

   那段日子是广州的秋天,还很闷热,我在那样的空气中总觉得像粒悬浮的尘埃,没有重量感,只有四面八方的气压逼迫着我。在这个窒息的初秋的一个雷雨夜,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让我开始用心聆听古典音乐了,格里格的《皮尔·金特》诱发我开始疯狂购卖只需五元的盗版古典音乐CD。而当我发觉《鲍莱罗舞曲》那心跳般节奏和平克·弗洛伊德迷幻的电子音效是何等相似时,拉威尔从此也成了我大搜购的主要目标。我喜欢在《鲍莱罗舞曲》和《达芙尼斯与特洛埃》飘扬的音色中,看着余辉从乳白色的地板与墙壁上缓缓地挪出窗口,灰黑的夜色慢慢涂满屋内的一切,那会让我很安详、平静如水。

   一次深夜,一位刚从外面回来的伙计掏出一张VCD骄傲地宣称:“我搞到一部很出名艺术电影。”于是一伙人便很严肃、专注地围着电视机度过一个艺术电影之夜。那部名叫《理发师的情人》的西班牙电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从小就对女理发师异常迷恋的男人,在开始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小镇里一位漂亮的女理发师,便爱上她并很快与她结婚,婚后夫妇俩终日厮守在小理发店里,丈夫每天都在欣赏着美丽的妻子为人理发,妻子每天都在丈夫含情脉脉的注视下理好每一个头发,有时各式各样闯进来的顾客会告诉他们各式各样的生活,有时丈夫还会放起旋律优美的印度音乐跳起古怪的印度舞,无人光顾时他们俩会默默含情对望,或者在明亮的理发店里很自然地做爱。这样的生活似乎永不会改变和停止,他们似乎也从未厌倦,而除了这个理发店,其他世界几乎与他们无关。终于在一个雨夜,妻子冲出理发店,跳进了湍急的河流中消失了,她在遗言中告诉丈夫,她希望以这样的结束让他们那最美好的生活永不停止地继续下去。雨过天晴,孤单一人的理发师的男人在店中迎来了第一位顾客,他为他围好围巾洗好头,然后按响录音机,对着客人跳起了那古怪的印度舞。

   电影结束了,一帮闷闷的人互相茫然地对望了一下,问:“看懂了吗?”“不懂。”然后都闷闷地各自昏睡去了。

   那一觉似乎很漫长,而且无梦。朦胧中,“咚—咚—咚—”一声一声单薄、脆弱而又落点清晰的钢琴声像缓慢却又明确的足音,从三楼一对极其廉价的小音箱传出,一步步踏上木楼梯,向昏睡在四楼床上的我翩跹而来,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耳膜、敲击着我裸露的肌肤,和着我那缓慢而有规律的心跳与呼吸。我微微张开睡眼,却被一片白茫茫的光刺痛,眼前一片晕眩。那印有星星月亮的白色窗帘正在风中肆意地荡漾,仿佛一片白色的裙裾随着那断断续续却又似乎永无休止的钢琴声着魔般起舞,像那理发师的男人古怪的印度舞步。午后的阳光渗过窗帘溢了进来,抹在我凌乱的被单和干燥的皮肤上,苍白得竟如月光一般。那心跳一样的琴声仍在继续,我渐渐发觉自己像一只透明的塑料袋,起风了,我便开始在空中飞舞,无所谓地飞舞,飞过车水马龙的大路,汹涌奔腾的车流便消失了,只剩下灰色的水泥路面与沾满灰垢的稀疏的树,飞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便消失了,只剩下刺眼的玻璃幕墙和浓艳的广告牌;然后,不停地飞舞,不停地飞舞……

   后来,我才知道那魔法般的琴声便是拉威尔的纯钢琴组曲《夜之幽灵》。一个世纪前,这位温文尔雅的法国老头,从一篇描述夜之幻景的散文诗中汲取灵感而作出的钢琴组曲,在一个世纪后的广州深秋,一个窒闷的午后,却为我描绘这样的一幅幻象。乐评家们在评论德彪西、拉威尔等印象派作曲家的作品时,都喜爱使用“色彩”一词,《夜之幽灵》在那个午后给我的色彩,竟然就同《理发师的情人》里的色调一样——透明、明亮。消失在河里的理发师正是想让这透明、明亮的生活变成永恒,在她眼中只有与心爱的男人终日厮守在心爱的理发店中才是这种纯粹的生活,但继续生存下去,她能保证这样的生活不会改变吗?她对生活本身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因为她是个完全的至爱主义者,于是她选择了以结束替代永恒。

   就在那个午后,我的同伴放起了《夜之幽灵》,在午后的拉威尔中,手捧着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他竟然有些颤抖:书中的“我”来到世界尽头,把自己的影子割下来存在看门人那里,失去影子的“我”在世界尽头的图书馆中工作——每天捧着独角兽的头骨研读古梦。图书馆里一位女孩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的生活,但失去影子的“我”是没有灵魂和感情的,世界尽头里的人都没有影子;“我”日复一日地读梦,接受着女孩日复一日的关怀,终于有一天去看望影子的时候,影子带领着“我”准备逃离世界尽头,在最后一刻“我”却拒绝了影子留了下来,而没有影子的“我”也搞不清留下来是不是为了那女孩,但“我”却终于发现原来这个没有影子的世界尽头其实是自己制造的。当我们读到这结局时,都不禁有些毛骨忪然,还有谁会像村上春树那样把现代人对存在的恐惧写得如此直入骨髓。

   那《夜之幽灵》幽灵般的琴声再度响起时,我常会想起“我”与影子告别,以及理发师与她的男人在明亮的店中默默对望的情景。敬爱的拉威尔,你会理解我吗?请原谅晚生你一百年的我竟然将你那优雅精美的曲子听得如此之残酷与凄凉。假如你不介意,请在午后将沉睡的我叫醒,请将我变成《夜之幽灵》中一个飞舞的音符。(文/奔跑的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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