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凹之月

  不知多少次,夜晚,当我抬头看到这个山凹……山凹上方正升起一轮晶莹的明月,它的四周、它的上方,就是那清澈湛蓝的夜空,宝石一样的星星;一丝风也没有,清清的,冷冷的。

  我心中常常蓦然一动,闪电一样的感激从心上划过。于是我再也不能平静,伫立那儿,看着这山凹,这月,这清水洗过似的天空。——简直是一丝不差的移植,从远方将整个的一个山凹,不,将整个的一幅夜色和图画,移植到了这座城市的东南方,它靠近我现在的居所。我觉得这是上帝对我的莫大恩惠,是我难以报答的恩惠,是我难以报答的恩典。或许是神灵怕我遗忘了什么,给我启示和点拨,它告诉我:你在艰难时日里曾长久地凝视着这样一座山凹,每天都要迎着它走去……

  是的,20年前的流浪之途上,有一个小山村把我收留下来。我在一个山间作坊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得以免除饥寒交迫的生活。我做夜班,每天夜晚从居所走出,涉过村中那条小河,登上岸,一抬头就看到了这样的山凹——它上面是刚升起不久的月亮,是一天繁星。

  山间作坊就在山凹下边,山半坡上。

  多少年过去了,山凹之月在我心中却是永不消失的图画。我记得是这幅图画搭救了我,挽救了我不幸的少年时代……后来,直到几年之后,我才翻过那座山凹,走上了人生的另一里程。但我心中,作坊里的嘈杂、幸福的欢笑,就像离它不远的小河一样,永远喧腾和流动。我与他们的友谊,我们一起的故事,一生难忘。

  我将记住自己是一个被搭救者,一个刚刚找到居所的流浪少年,头发满是灰尘、脏乱不堪,是朴实无华的山里人收留了我。

  记得这个苦命的作坊烧了两次大火。

  第一次大火烧得可怕,屋顶全部燃成了红色,不停地往下落着红色火球。作坊的东西刚刚抢出一半,火势逼人。他们再不敢扑进燃烧的作坊了。那时我突然想到作坊是我的命,就像自己的肉体被点燃了一样,我不顾一切地腾跳起来,独自冲了进去。我在唰唰下落的火炭中跑动,背上、脚上,到处都挨了燃烧的东西。可是我对灼痛浑然不觉,只拚命向外抢。紧接着,更多的人也跟我扑进了火海之中……

  事过很久之后,我抚着身上的伤疤,似乎觉得难以置信。但我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个山村、这个作坊,真的是我一生的恩情,是生命所系,我维护它真的就像维护自己的肉体……

  第二次大火,我恰巧出门不在。回来后才知道,就像第一次大火一样,那些救火者在半夜里呼号着,勇敢无比,把燃燃的物品、甚至是汽油桶拼抢出来。

  有一个40多岁的山村妇女,为了抢出一团熊熊燃烧的胶线,竟然一路抓牢了这个炽亮的火球,一口气跑到小河边,把它投入水中。结果她整整一条手臂都烧坏了。

  那是一个夏天,我刚赶回来就去了医院。看着她躺在床上痛苦的样子,那烧得卷曲痉挛的手臂,我的泪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这就是我们的作坊,这就是那个山凹下的真实故事。

  很久了,我到更远的远方去了,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山村。我越来越没有勇气回到那个山凹,心里装满了对它的亏欠。

  面对此地的山凹之月,心情难以表述。类似的感触太多了。在我人生的旅途上,感念、恐惧、亏欠和怜惜,常常纠缠着,交错在一起……我知道它们对于我多么重要,它们唤起忆想,触目惊心。

  我不愿诉说,不愿回首。因为它不可忍受亏欠,幸福,报答,追寻,我自己深深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我明白更好和更重要的,是叮嘱自己,是能够在这山凹之月面前感到惶恐和惊怵,是那闪电般的感觉还能回到心上——我将因此而不会毁损。

  人的一生会留下许多残缺、很多不能完成的篇章。也许我在一个段落的中间就会止步不前,就会长久地休息。可是,我只想在充分的自我把握,悄然地结束……

  作坊里有一个两眼漆黑的姑娘。她神秘地出现在小小的山村。她不太像土生土长的人,可又的确是从那儿出生的。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瀑布一样的黑发,特别是那双又圆大亮的、浓黑浓黑的双目,都使人惊讶又费解。她突然地出现,又突兀地消失。我还目击了其他的故事,生的故事、死亡的故事,荒唐的故事和欢愉的故事。

  那么多喜剧和悲剧在那个山凹下发生了。

  我最后离开时简直是逃脱一般。美丽而苦难的山地装满了恐惧。我不敢更久地逗留,我必须逃开。

  至此,我又重新恢复了一个流浪者的形象——一路奔波,奔向远方。

  无论我走到哪里,山凹上方那轮像水洗过一样的月亮都随我移动。我走向山区、平原、城市、农村,走向海滨,走向城市的郊外,它都凝视着我,跟住了我。它似乎在提醒我从哪里来,让我一如从前,像过去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我只可以长高、变老,身上增添皱纹和年轮,但不可以在内部、在灵魂深处有一丝一毫的变质。

  我知道城郊山凹之月从哪里来,我由它的来路即可以找到自己的来路;我循它在苍穹划过的痕迹,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往日踪迹。

  每个人都曾经披星戴月。于是人才可以记得起他的过去。他会努力地追忆许久以前的那轮明月、那一天星斗,他终于有一天会恍然大悟、同一天星斗,随着他移动到西,移动到东,随着他从出生到死亡……他原来在领受宇宙之神不变的目光。

  ……

  那一天我仿佛听到了呼吸,一颗心都要急得跳出。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向着北方,我的出生地奔跑。

  我不顾一切地奔跑。头发被风吹乱了,衣服被荆棘划破了,鞋子脱落了,可是都没有停止。   翻山越岭向北,一直向北。月亮升起来,很快跟住了我——它大概不愿让我一个人孤寂地赶这么远的山路。

  它伴随我飞一样来到了平原,来到了海边荒原。

  我回到了亲人身边。是长长的呼唤把我牵引回来,我没有白来一场。

  这一次长长的奔跑让我至今回想起来就要感激得流泪。我像孤儿似的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游荡不止。漫游之路上只有月亮陪伴我。我停留它亦停留;我飞奔它亦飞奔;我痛苦,它就流下大滴的泪珠。

  今天今夜,我来到了这个城郊,却站在了昨日的山凹之下。

  山凹上方还是它,在那儿注视我。 (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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