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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笛·布鞋·红腰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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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过五十的人,依然清晰地记得平生听到的第一声火车汽笛时的情景。
他那时刚刚勒上头一条红腰带。这是家乡人遇到本命年时避灾禳祸乞求福祉的吉祥物。母亲自己纺线、煮染、浆洗、打蜡织成一条红腰带。年三十晚上,母亲叮嘱他天明起来换新衣新裤时系上那根红腰带,他那时只是感到新奇而激动不已,却不能意识到生命历程的第一个十二年将从明天早晨开始……
半年以后,他勒着这根保命带走出了家乡小学所在的小镇,到30里外的历史名镇灞桥去报考中学。领着他们去报考的是一位40多岁的班主任,姓杜。他是同学中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一个。
这是一次真正的人生之旅。
同学们谁也没出过远门,一路说说笑笑叽叽嘎嘎。他和老师同学相跟着走,走着走着他感觉脚后跟有点疼,脱下鞋子看了看,鞋底磨透了,脚后跟上淌着血,他穿的是一双早已磨薄了鞋底的旧布鞋。他心情坏了,步子也慢了,他看见杜老师向他招手,他听见同学在前头叫他,他流下泪来,觉得再也撵不上他们了。抬脚触地时的痛楚引发了他内心的卑怯,他没有说明鞋底磨透磨烂的事,他怕那些穿耐磨的胶底鞋的同学笑自己的穷酸。
他已经看不见杜老师率领着的那支小小的赶考队列了。他从路边的杨树上采下一把树叶塞进鞋窝儿,走不出十几米就结束了短暂的美好和幼稚。他又从书包里摸出擦脸用的布巾,用布巾包住一只脚踮着脚尖跛着往前赶,走了一段路程,布巾磨透了,他把布巾倒过来再包到脚上,直到那布巾被踩磨得稀烂。他最后从书包里拿出了课本,一扎一扎撕下来塞进鞋窝……只要能走到考场,他自信可以不需要翻动它们就能考中。纸张更经不住砂石的蹭磨,直到课本被撕光,走进考场的最后一丝勇气终于断灭了。伟大的转机在他完全崩溃刚刚坐下的时候发生了,他听到了一声火车汽笛的嘶鸣。
他被震得从路边的地上弹跳起来。他慌乱不知所措而茫然四顾,终于看见一列呼啸奔驰而来的火车。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火车。列车从他眼前的原野上飞驰而过,启开的窗户晃过模糊的男人或女人的脸,还有一个男孩的脸。他无法理解火车以及坐在飞驰的火车车厢的人是什么滋味儿?坐在火车上的人瞧见一个穿着磨透了鞋底磨破了脚跟的乡村娃子会是怎样的眼光?尤其是那个和他年岁相仿已坐着火车旅行的男孩?
天哪!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着火车跑而根本不用双脚走路!他用双脚赶路却穿着一双磨穿了底磨烂了脚后跟的布鞋一步一蹭地踯躅!似乎有一股无形的神力从生命的那个象征部位腾起,穿过勒着红腰带的腹部冲进胸膛又冲上脑顶,他无端地愤怒了,一切朦胧的或明晰的感觉凝结成一句,不能永远穿着没后跟的破布鞋走路……他把残留在鞋窝里的烂布绺烂树叶纸屑腾光倒净,咬着牙重新举步,走过一阵儿竟然奇迹般的不疼了,似乎越磨越烂得深的脚后跟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另一个怯懦鬼的。他终于赶上了老师和同学,却依然不让他们看他惨不堪睹的脚后跟。
在那场十年浩劫发生时,他正好勒上第二条红腰带开始第三轮十二年的时候。他所钟情的文学在刚刚发出处女作便夭折了,家庭的灾难也接踵而至,很快便觉得进入绝境而看不出任何希望,给他力量的便是他曾经听到的发自生命内部的那一声汽笛的鸣叫……
在他勒上第三条红腰带开始生命年轮的第四个十二年的时候,又遭遇到一次重大的挫折。他曾想告别政坛也告别文学,重新回到学校做一名乡村教师。在那个人生重大抉择的重要关头,他不仅又一次听到了那声汽笛,而且想到了那双磨透了鞋底磨烂了脚跟的布鞋。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后来他成为一个作家,这个作家已过“知天命”之年,回顾整个生命历程的时候,所有经过的欢乐已不再成为欢乐,所有经历的苦难挫折引起的痛苦亦不再是痛苦,变成了只有自己可以理解的生命体验,剩下的还有储存于生命磁带上的汽笛鸣叫和一双磨了底的布鞋。
他想给进入花季刚刚勒上头一条或第二条红腰带的朋友致以祝贺,无论往后的生命历程中遇到怎样的挫折怎样的委屈怎样的龌龊,不要动摇也不必辩解,走你认定了的路吧!因为任何动摇包括辩解,都会耗费心力耗费时间耗费生命,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作者: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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