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富
云南省有壮族人口122万,其中,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有993591人。千百年来,文山州壮族三月花街节,曾引起社会各界人士的兴趣。跨入20世纪,有一批学者,开始关注“花街”文化。每年临近农历二月至三月,州内外的许多学者、朋友,打电话向我询问花街节的活动时间及地点,希望我能作向导,带他们去赶花街。
我已参加了10余次的花街活动,至今仍未破译传统花街节的原生形态文化。我带朋友去赶花街,凡是身临花街的学者,各从一个角度去认识花街文化,各有所获。
世界少数民族语文研究院的美国学者马先生、江女士,今年到富宁县赶花街,看到数万人集会,有数千的男女青年对情歌、谈情说爱,他俩说:“这类活动,很象东方情人节!”
去年,广西民俗摄影家协会的几位摄影师,去参加广南县的花街节,数万人衣着传统盛装,汇集在美丽的壮乡赶花街、赛壮歌。摄影师们把出发前准备的胶卷都拍完了,感慨万分:这么宏大的传统文化展演,唯广南独有!
前年,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几位会员,在麻栗坡县赶花街,看到富饶的壮乡,人如流水歌如潮,传统交易市场独具地方特色。他们兴奋地说:这里,山美、水美、人美、歌更美!这里,蕴藏着无限商机!
壮族三月花街节,汉族为什么称其为“花街”?时逢花街,成千上万的赶街人,他们的一身无处不“花”:银首饰上的花缀、壮锦服饰上的花纹、头帕上的花饰、绣花鞋上的花朵、达链包上的花绣,人人如花似玉。壮歌描述花街:
“正月春风戏,二月水清亮,家家贺新禧,人人扮花香。”
顾名思义,多姿多彩的壮家人赶街,是名副其实的“花街”。
壮族母语称“花街”为“河丹靛”、“陇端”、“金嘎腻”,意译其含义,耐人寻味,待人们去破解。
壮语“河丹靛”,“河”指“街、集市”;“丹”为“黑”;“靛”为“红”。“河丹靛”可以翻译为“红黑街”。而“陇端”的“陇”为“下”;“端”指“平川、田园”。翻译“陇端”,特指“下田园平川开市赶街”。“金嘎腻”,“金”为“年节、过节”;“嘎腻”为“时逢二月、开春”。“金嘎腻”可翻译为“开春节、二月小年节”。
文山州的壮族三月花街节,不管壮语怎么称,开市、赶街的活动内容大同小异。追踪溯源,就其开街的时间、季节,隐藏着历史文化的信息,看广南县花街节调查:
广南县壮族三月花街节调查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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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阅上表,赶花街选在农历三月。壮乡三月不寻常:是稻作民族农闲时节;是大地复苏、春暖花开的时节;是壮族人民精神振奋、寻亲访友的时节;是男女青年以歌择偶的季节;也是壮家总结过去一年、策划来年的最佳时期。
云南壮族先民,属古代的滇濮,是句町濮人的后裔。从广西壮族自治区和文山州的多处出土文物、洞穴遗址和崖画证实,这一片古老的土地,早就是壮族先民生息的摇篮。
商周时代前,壮族先民就在文山这片土地上创造了稻作文化。壮语称稻田为“那”,壮族人民热恋“那”,把自己世代定居村落美称为“那勒”(船型田)、“那弘”(王、皇田)等,仅文山州以“那”命名的地名有千余条,以“那”称村落有518个村。壮族是最早生活在文山的稻作民族。
稻作民族的生产生活节奏,有别于其他民族。年逢三月至四月,壮家开始浸泡稻种,将发芽的谷种撒入秧田;四月至五月,拔稻秧移栽;六月至七月,田间中耕管理;八月至九月,抢收金黄的稻谷;十月至十一月,晒谷入仓;十二月,备办正月、二月过节美食。开春,是壮家农闲的时节。
壮家农闲人不闲。过了正月,借三月赶花街的最佳时节,开展许多有益的活动。要了解人们的活动奥秘,必须亲临花街场。
壮乡花街,各地自行赶三天,每天自有活动内容。
文山壮族,多分布在喀斯特地貌的河谷、盆地。时逢赶花街,邻近街市的山崖石道、河堤田埂上,挑担的、骑马的、乘牛车马车的,络绎不绝。第一天赶街,多数人都带上一袋稻谷。
为何携带稻谷?一位牵马赶街的老翁,神秘地向我说出一句谚语:“多湓不丢?焚”(壮语)!老翁一句话,泄露了稻作科技史的天机。
经考古发现,壮族先民,在距今9000年至10000年的旧新石器时代更迭时期,在自己生息的土地上,从采集普通野生稻充饥开始,掌握了野生稻的生长规律,便开始驯化、种植野生稻,开始了壮族自己的稻作农业。
是什么科技手段,使数千年的稻作农业蓬勃发展?就是老翁的那句谚语,翻译其大意是:“施肥不如调种,三年不换谷种,来年秋收一场空。”稻作民族,每年都在培育新良种,同时需要从异地调换品种进行杂交,才能保证来年种稻获丰收。为此,壮乡人民,在春耕前,趁赶花街的最佳时节,调换良种,同时开展贸易,更新稻作农具。
各地壮族提供赶花街的场地,没有永久的建筑,因地制宜,多选择村落间的平地、宽阔的田园、河岸沙滩、树林间的草坪。
壮族人民,自古以来就依山傍水建村落。村后是古树参天的大山,各村先民封之为“博者”神山;村前是开阔的河谷,;河堤上竹木葱翠;河畔稻田碧绿。
富宁县的孟村,数十户新旧瓦盖的木楼,建在半山腰。花街场选在村前山脚的稻田里。
村民砍来竹、木栽插在田里,搭成宽5-6尺,高8-9尺的棚架,用芭蕉叶、树叶、茅草、稻草盖顶。棚架长以稻田的宽阔和参加人数而定,60年代前,有1至2万人汇集在孟村赶花街,棚架需要搭建数百米长。这类简易的花街草棚,供人们贸易、对歌、乘凉、夜宿。
从前,供伙子、姑娘们对歌的歌棚,是当地的姑娘们用竹木和自己纺织的壮锦布搭建的。
壮家小女孩,长到12岁以后,就跟随母亲种棉花、采新棉、纺纱、织布、染布,编织壮锦。姑娘长到16-17岁,用自己亲手织的壮锦布搭建歌棚,展示姑娘的聪慧、勤劳、富裕、热情。
在花街场上,哪个村的姑娘搭建的歌棚最漂亮,歌手最多,对歌最精彩,听众最多,这个村的人就会感到高兴与自豪。
富宁县境,山高坡陡。每逢赶花街,人们从四面八方的山上,下到山脚的田坝来,汇集到花街场。也许这就叫“陇端”。
西畴县兔街的花街场,不需要搭建草棚。那里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河边有开阔的沙滩,沿河两岸矗立着高大的竹蓬、古树。在沙滩上开街,可以在竹蓬、古树下避风雨和日晒。
在河岸一座大山脚的摩索村头,至今还保留着一棵千年古树,是当地壮族崇拜的“楣处”神树。这棵神树高30余米、树杆平胸直径约9米、树冠葱绿覆盖地面3至4亩,树下可供数百人乘凉。
每年花街节的第一天中午,都有10余位壮族长老围坐在这棵“楣处”树下。他们是各“部落”、村寨的头人,壮语称“布版”、“宙勐”、“布广”、“佬岗”(壮族支系不同其称谓有异)。他们身穿土布青衣,头缠黑色布帕,围坐在几张芭蕉叶铺成的“餐桌”旁。“桌”上摆放几包五彩花糯米饭、一袋火炮花生、几壶米酒。他们一边吃桌上的美食,一边开会。他们的会议,是“部落首脑联盟会”,在壮族的发展史上,他们的会议,可以决定民族的兴衰存亡。
壮族的发展史,先民曾经历母系氏族社会,壮语称“乜弘”制时代;随后经历父系氏族社会,壮语称“布弘”制时代;继“布弘”制后又经历“布版”寨老制社会。
在寨老制社会里,“布版”、“宙勐”、“布广”、“佬岗”,可视为村落的酋长,通过民主选举产生,一般由本村落中经验丰富、为人正直、德高望重的长老担任。在战争年代,他们是调派武装,指挥打仗的首领。在和平年代,他们是生产生活、宗教祭祀的组织者;也是村落、宗族之间出现矛盾纠纷的调解、处理者。新中国成立以后,他们配合当地政府开展工作,在少数民族传统民俗活动中,他们还是组织者。
在花街节召开“部落首脑联盟会”,他们将要总结过去一年的情况,商议来年联盟事项,如传统节日的策划、种稻需水资源的分期共享、自然保护林的守护、村寨间交通建设等公益事宜。
第一天赶花街,很少碰到阴雨,多属艳阳天。远看广南县者兔花街场,数万人行走在街道上、在村头篱围小道间、在河岸古树柳林丛中,各自踩踏自身的倒影,举目搜寻期待已久的目标。青年人的目标是:恋人、如意歌手、暗送秋波的异性。中老年人逛街搜寻的目标是:“毕侬"或“毕侬靛”。
壮语称之“毕侬”,汉译有“兄弟”、“姊妹”、“亲戚”、“亲族”等意。 “毕侬滇”比“毕侬”较为亲近,“滇”意为“红色”,“毕侬滇”直译为“红色的兄弟姊妹”。凡属有联姻关系的亲戚,壮语统称为“毕侬滇”。
中午,各家“毕侬滇”,一圈一圈地围坐在稻田里、沙滩上、草坪间,共享午餐。三月花街节,也是“毕侬滇”串亲节。
赶花街的第二天,把花街节推向高潮的活动是对歌。青年男女们,有的找到了三年前就以歌结缘的情人、有的找到了两年前以对歌私订终身的恋人、有的找到了去年对歌的知己、有的找到了今年才新认识的异性歌手。他们三五成群,站在街头、田间、河岸尽情对歌。他们从太阳升起唱到太阳落山,有的昼夜不停地唱。整个花街场,是歌的海洋,一浪高过一浪。
从前,壮族青年男女,十有八九都是歌手。不会唱歌的,没有胆量去赶花街,就是去了,如犹看画中美人―你爱她,她不爱你。
花街节的第三天傍晚,是歌手们情系花街、牵肠挂肚的时刻。悠扬的情歌、感人肺腑的歌词,把歌手、把听众灌醉了,歌潮渐渐平息。这时,看不见的春心又涨潮了。瞬间,那三五成群的男女对歌阵式,变成了一对对情侣,站立在交错蜿蜒的田埂上、坐在晚霞闪烁的河岸沙滩、慢步于村间小道。姑娘们把自己亲手制做的绣球、布鞋等信物,悄悄塞给初恋情人。小伙子们将自己购买的项链、手?等信物,小心翼翼地给恋人戴上。眼下的三月花街节,不就是壮族情人节么?
三天的花街节,会唱歌的去对歌,不会唱歌的或不需要找情侣的,互相邀约去看传统壮剧演出,去欣赏壮族铜鼓舞、春牛舞、草人舞、手巾舞等。整个节日,春意盎然。
从前,壮乡花街节的盛况,曾惊动朝廷。
传说,清王朝最怕壮族聚众唱歌,怕壮家以歌惑众谋反。那时,广南县阿科的花街规模最大,今流传的一首壮歌,记录当时的盛况:“?金三岜崴 ?馨?倒涝 ”(壮语),意为:每天参加唱歌的人,要吃掉三百头水牛,朝廷派来统治壮乡的流官,在花街着迷,忘了办公事。
阿科花街场有个大岩溶崖洞,可供三、四万人在洞里对歌、食宿。朝廷秘谋,要把壮乡有名的歌手都骗进洞对歌,把所有的歌手灭在崖洞里。那时,阿科有位著名的壮家歌手,壮语称她“娘周”,年仅16,也被骗进洞对歌。深夜,几万名歌手被闷在洞里,窒息而死。壮族崇拜大神布洛朵,变成一只萤火虫飞进洞,引路救出“娘周”。
“娘周”获救后,奔走壮乡,教人们唱壮歌。仅用三年,壮乡村村寨寨又有了自己的歌手。
“娘周”19岁那年,出嫁在阿科。她要在阿科重振花街,没料到,22岁那年又被谋害。清道光乙未年(1835年),陆春林及其女儿金妹,在阿科为“娘周”厚葬立碑,再塑歌魂。
近二百年来,广西和云南的壮族人民,崇拜歌仙“娘周”。每年清明节,有几千人自备祭品,抬到“娘周”墓前祭祀,拜“娘周”传壮歌、传智慧。据传,凡祭拜歌仙“娘周”求歌、求智慧的,大部分有求必应。
壮族人民是伴歌而生,踏歌而逝的民族。少妇婚后怀孕,有古朴的安胎歌;怕流产,有神秘的保胎歌;婴儿出世,有祝福歌;小孩学说话,先教优美动听的儿歌;平凡的生活对话,语言如歌;谈情说爱,有深情依依的情歌;节庆酒宴,有荡激山河的对歌;寿终,要以歌送葬。每个人的一生,都沐浴在诗歌的海洋里。没有壮歌,就像没有太阳。壮歌,是壮族人民的精神纽带,是民族魂!
年逢三月花街节,有数万人参加赶街,开展贸易、对歌活动,促进了稻作农业的发展,同时也承传着壮歌。随着社会的发展,壮歌正濒临失传,花街节活动内容也日趋变异。
壮族传统三月花街节,是稻作民族传统的贸易节和“部落首脑结盟”节;是壮家“毕侬滇”串亲节和传统“情人节”;是规模宏大的壮乡“春歌”节!它是壮族历史文化的载体,是人类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独具地方、民族特色的花街节,已引起了当地政府的重视,引起了社会各界有识之士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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