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学者
——钟敬文教授和他创建的中国民俗学
央视国际 (2005年01月09日 22:20)
叶之青 潘国霖
“我想回老家……我想回广东……我想回海丰。”
“我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
百岁老人、中国民俗学之父钟敬文教授临终前最后说的这两句话,蕴含着对终生从事的事业的深情——献身于这个事业,他从20年代走出海丰到广州,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钟敬文2001、12、31”
这位世纪老人最后写的这几个字,不是在给家属的遗嘱上的签字,而是他在致有关部门主要领导谈北师大民俗学学科建设的信上的签名。在这封信上,他说:“最近,江总书记在‘两代’会上,发出了要大力弘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号召,我听了深受鼓舞。我已是将近百岁的老人了,为了这个学科的建设我呕心奋斗了近80年。在有生之年,我要为这个学科献出最后的时光,使它发展得更快一些。”
10天之后,2002年1月10日0时1分,钟敬文教授逝世。
1月10日,北师大小红楼2楼201号。堆满了书的先生的书房里,先生的遗像前,放着中共中央宣传部、中国文联、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政协北京市委员会等送来的花篮。吊唁的人们一拨接着一拨,怀着的是同样一种感受,这种感受,正如北师大党委书记陈文博、校长钟秉林看望钟老的家属时所说的:“钟老不但是你们的,他更是师大的,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
钟先生的老友,著名学者、教育家启功先生题词:人民的学者钟敬文先生千古!
是的,钟老把他的一生献给了人民的学术和教育事业,他是人民的学者,他所为之奋斗终生而创建、发展兴盛的学问,是人民的学问。这几天,在与钟老的学生、北师大的教师以及前来吊唁的其他人士的接触中,我们再一次深深感受和了解到钟老的道德文章和他对人民的文化教育事业所作出的重要贡献。
诗人的性情 人民的学问 社会的责任
钟老生前曾经说过,他死后墓碑上只要写“诗人钟敬文之墓”就可以了。这是他诗人气质和真性情的真实自然流露。他是爱诗的,儿童少年时代就开始写旧体诗,“陶醉于中,而忘记身外一切的快乐”,后来写新诗、诗论,直到去年,他还念念不忘要写一篇关于清代诗人王渔阳的文章。钟老去世后的第二天,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舒乙到钟老家吊唁时提议,在钟老百日或生日(3月20日),由中国文联、中国现代文学馆、北师大中文系三家联合举办钟敬文先生诗词朗诵会。这个提议立即得到响应。这正表现人们对钟老诗人性情的理解。
可是钟老一生最主要的时间和精力所在,却不是属于“精神贵族”的诗,而是关于最底层人民的民俗和文艺的研究。是什么原因让这种诗人的精神气质与底层民俗的研究结合起来?
钟老87级博士生郭于华说,从人格和学术建树上,都感到钟老是一种飞扬超越的精神,是“精神的贵族”,但他一辈子为之奋斗的对象,又是在底层,扎根于泥土,是普通人的生活。这种飞扬超越的精神与对底层社会的感情能结合得这样完美,这是一种神奇的结合。
钟老96级博士生、现已从博士后工作站出站的萧放介绍,钟老病重期间,90多岁高龄的张岱年先生看望钟老时说:钟老是“仁人”,我很佩服钟老。我研究的是中国哲学,钟老研究的是中国民俗学,都是中国学术的组成部分。
把钟老从事的民俗学放到中国学术组成部分的高度,我们才能理解钟老对民俗学的感情。
钟老不止一次地说:“我是五四的儿子。”五四运动呼唤的对民众命运、民众启蒙和民众文化的重视,在钟敬文虔诚的心灵中深深地扎根,从此,平民的意识、献身的精神、社会的责任感、执著的个性,把钟敬文拉到了研究人民底层文化的漫长道路上。他说过:“做学问是为了民众,做学问不是为了自己。”从诗的王国到“下里巴人”的谣俗,这样的结合矛盾吗?矛盾,也不矛盾。这要看一个诗人是不是真正的诗人,决定真正诗人的是感情的热烈真挚和气质的高贵,正是这样的感情和气质才最关心民众。年青时代的钟敬文说:“(诗)开拓了我思想和情感的境地。她教我怎样地观看人生和尊重人生……她教我爱,教我恨”,“她是我的逻辑,我的哲学……”“我要写出不是属于做梦者的诗,不是属于渴血者的诗。我要写出不是属于穿燕尾服者的优雅趣味的诗,不是属于野服藜杖者的山林风趣的诗。”“艺术家———诗人,没有敏锐的健康的时代思想、社会意识,即使他具有怎样的才能,到底也会被正直的诗神抛弃的。”这种诗中的爱好与人生、诗的哲学、时代思想和社会意识,与他终生主要从事的五四以来对底层民众关怀而开拓的民俗、民间文艺研究,难道不正是完美的统一!
30年代末40年代初的钟敬文说:“文学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宗教。从事这种神圣工作的人,从第一天起就必须具着殉教者的决心,至少也要准备欣然去履行那不容避免的苦行。”真正的诗人是要有殉教精神的。殉教精神,大概就是打开钟老人生境界大门的钥匙吧!
大事清楚 小事糊涂
钟老96级博士生、北京市“新世纪百人工程”培养人选、博导万建中教授说,钟老是大事不糊涂,小事糊涂。
什么是大事?大事是做学问、学科建设、学科发展和学生培养。钟老在这上面很认真,不糊涂。
万建中说,从年轻时代开始,钟老论文的结尾,总要找出论文还有哪些不足,哪些还要补充、改进,往往还有检讨的话。有时文章后还挂着一些材料,在一个文章的结束,不是一个问题的解决,而是另一个问题的开始。这样,如果以后他自己没有解决,也为别人提供了课题和材料。他的思想是开放的,不是凝固的。这成为他的论文的一种风格。这种风格反映了钟老的学术胸怀,也正是他成为大师的一个原因。
钟老的94级博士生、教育部跨世纪人才培养人选、博导赵世瑜教授说了这样一个小“花絮”:他论文答辩时,因为论文写的是1918至1937年的中国民俗学史,不可避免要写到当年钟敬文的民俗研究。一位答辩委员向赵世瑜问道:“你的论文指导教师就是钟老,你研究这段历史,你能与你的导师拉开距离吗?”赵世瑜回答说:“我爱吾师,我尤爱真理。”很多人看到,钟老听了这句话,非常高兴。钟老就是不爱让学生只是跟在自己的后面亦步亦趋,他从不自命为学术权威,而是非常谦虚。许多学生说,钟老总是注意最前沿的信息,许多国内外最新杂志、书籍,不管是本学科的,还是邻近学科如人类学、历史学、文艺学等,他都及时了解,有学生出国或到全国各地,就学生托购买。每次学术研讨之前开出的阅读目录,都是钟老亲自写的。他的小书房也是一个天下各种学术信息的汇集地,许多人来这里访问,钟先生也就从他们那里了解到许多信息。这是让他作为学术带头人能够使民俗学与时俱进,并能够使这个学科与世界对话的重要原因。
钟老的99级博士生赵宗福,入学前是西北某大学的中文系主任,还兼任学校其它领导职务,两年多以前他把什么都辞了,报考到钟老名下。赵宗福说,在大师门下是一种幸运。钟老特别强调学问与道德,新生入学之初要讲两次课,专门强调如何做学问做人,如何升华自己。他一直在一线教书育人,直到这次住院前还在上课。
解放后钟老的第二批研究生之一、今年68岁的陈子艾教授说,在近几年一次纪念鲁迅的会上,钟先生发言之后,会上有人就说,钟先生虽然年纪大了,但学术思想是年轻的。陈教授说,不只是鲁迅研究,在我们这个学科上,钟老的学术思想也总是年轻的。近20年来,钟老以只争朝夕的精神,比年轻人干得多,一心只是想着把学科复兴、发展,与国际衔接。从复兴民间文艺学,到复兴民俗学,再到复兴民俗文化学,再到2000年提出建立中国民俗学派……整个思想是与时俱进的。建立中国民俗学派,就是中国的学者要有志气,不能老跟别人跑,要有自己的学派,有自己的道路。
陈教授说,钟老从20年代离开海丰到广州,就一直没有回过老家。有次去广州,只是去看他当年与鲁迅相会的地方。别人说,你是不是想回家看看,钟老说,时间不够。所以这次临终时他说的两句话,“我想回老家”,“我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是饱含很深的情感的。
……这就是大事清楚。
什么是小事糊涂?小事是个人名利、个人生活的事,钟老淡泊名利,在这上面是“糊涂”。
赵世瑜说,有人问钟老,打右派和文革时,你受那么多辱,为什么没听见你提过。钟老说:“妈妈打孩子,还有打错的时候。”钟老也提过一次,那是说去临汾劳动改造的时候,别人怎样照顾他。郭于华说,有人问钟老长生的秘诀,钟老总是说“少吃多走”,实际上是淡泊名利,荣辱不惊。陈子艾说,他是思想开阔,境界高。钟老获得一个很高级别的终生荣誉奖,想把奖品拍卖了,来给学生设立奖学金。钟老自己生活简朴,中午在家中,有时钟点工忘了来,他就自己泡方便面。万建中说,钟先生患前列腺炎需定时去医院换管子,每次去总说回来有时间要到琉璃厂买书,但每次回来都怕麻烦司机,一直没再去过。钟老从解放后就在北师大,从来没有向学校提出什么个人要求。
……这就是小事糊涂。
子女是肉体的继承人 学生是精神的继承人
萧放说,钟老希望听学生的意见,一是听意见,一是从中看学生的学、才、识,以安排学生的学习和论文题目,因材施教。
许多学生对钟老对他们的再造之恩深有感受。钟老91级博士生、博导杨利慧淌着热泪叙述了先生“研究学业,先学做人”对她的影响。她做学位论文时,年近90的钟老拄着拐棍来同她讨论学术问题,还逐字逐句倾听、修改她的近20万字的论文。赵世瑜本来是学历史的,入学考试的卷子跟本来学民俗学的学生答的不一样,可是钟老从中看出了有可造就的地方。郭于华考博时,考试成绩名列第一,可是由于其它非学术的原因,录取一度受阻,是钟老为她打开了入学的大门。她至今保留着当年钟老在她的论文出版时写的序的手稿,上面给她提出了四条意见。钟老说,不要认为这不是肯定,这正是认为文章有价值。日本学生高木丽子说,她读硕士时,钟老看了她的文章,就劝她攻博。她经济有困难,是钟老为她联系日本学者清藤一司,亲自为她写了推荐书,争取到奖学金。许多学生都回忆说,钟老对学生要求宽严结合,学生生活上有困难,钟老就用稿酬等帮助他,在50年代,有一次就给一位有困难的同学寄了500块钱。赵宗福对未能在钟老指导下最后完成论文深感痛惜,他说,就在20天前,钟老还跟他谈论文,谈了两个多小时。
许多学生都回忆了钟老教书育人上的耳提面命。钟老和学生谈话,孙子叫“吃饭”,学生已经站起来要走了,他还坐着,能再谈40分钟。他讲课讲得嗓子哑了,学生提醒他喝水,他把杯子端到嘴边,讲着讲着就又把杯子放下了,到最后总是一口也没喝。钟老把自己的选题、材料提供给学生,是许多人都感受到的。赵宗福说,有一次钟老在一个杂志中发现了广东有西王母传说的材料,就在这个杂志中夹了一个条子给我,用这种方式给的材料,还有英文的、日文的。赵世瑜说,在现代民俗学史研究中,以前很少人提到过黄石,钟老认为这个人很重要。要不是钟老提醒,我的研究可能会缺少一个重要的方面。郭于华做硕士论文时,钟老说闻一多的民俗学研究很重要,是钟老领着我做的闻一多民俗学研究。
学生们说,民俗学是“跨国的桥梁”、“民族的纽带”。钟老的学生中,少数民族学生特别多,蒙古族、维吾尔族、彝族、藏族、鄂伦春族、纳西族……他认为当地需要这些人才去生根开花。学生们说,钟老就是一个播种机。
……这些,用钟老的一句话解释就是:“子女是我们肉体的继承人,学生是精神的继承人。”
让中国民俗学与世界对话
北师大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主任、博导王宁教授说,钟老有很强的学科建设意识,从成立民间文学教研室到提出建立中国民俗学派,都是这种学科意识的表现。钟老生前办的最后一件大事即成立北师大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更是强烈学科意识的集中体现。成立这个中心是钟老最先跟我提出的。正是由于在学科意识上的共同语言,他是我敬仰的老师,我们也是忘年交。钟老任这个中心的学术委员会主任,因此我有更多的机会向他请教,进行学术交流。培养学术梯队,也是钟老学术意识的一重要体现,是钟老最大的学术贡献。现在人们看到,钟老精心培养的学术梯队已经形成,可以继承钟老未竟的事业,这应该是钟老可以宽慰的!
陈子艾说,钟老有很强的学科本体意识。学科本体意识就是,我的学科之所以成为学科,是有自己的研究对象,有自身的发展规律,能够与世界进行对话。这个学科的建设和发展,是综合国力的体现。90年代以来,钟老是把民俗学放在这样一个高度来看待。
钟老在改革开放后招收的第一批研究生中的刘铁梁说,钟老是把民俗学学科点的建设,放到国家文化建设、精神文明建设和民族精神、民族凝聚力的大背景中,放在21世纪世界文化的大背景中,放在社会进步和中华民族复兴的大背景中来考虑的。钟老认为,中国民俗学与中国的本土文化有着天然的联系,以中国的传统文化为研究对象,既有悠久的学术渊源,又有关注现实的学术传统,有了解民情、服务社会、团结各族人民的现实意义。中国的民俗学,对建设有中国特色的文化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北师大79级的学生不会忘记,在他们的毕业纪念册上有一首钟老的题诗,其中有两句是:“舍得将身作泥土,春风酬尔绿茵园。”钟老这种对学生的勉励和期盼,其实正是他自己精神境界的反映。钟老带领着他的学生和同事、同行,在科学的春天里辛勤耕耘,终于迎来了硕果累累的收成。有半个多世纪历史的北师大民俗学(原名民间文学)成为国家重点学科和“211工程”国家直接拨款重点建设的学科,学科点是我国高校第一批和本专业目前惟一的博士学位授予点,培养出的学生遍布祖国各地,起着教学和研究骨干、学术带头人的作用,民俗学和民间文艺学在许多高校相继开设,民俗学和民间文艺研究会在各地成立了分会,成为抢救祖国传统文化、建设精神文明的重要力量,学科点与国外一些著名大学建立合作研究关系,全国性的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民间故事、歌谣、谚语)、《20世纪中国民俗学经典》等,开始与世界对话……
改革开放后,钟老多次欣喜地说:“春天来了!”近20年,是钟老取得丰硕研究和教学成果的20年。特别是“九五”期间,在有关领导的直接关怀下,在国家有关部门的积极支持下,在北师大领导的直接领导下,北师大民俗学学科建设取得了显著成绩,培养了几十名博士、硕士,“中国民俗学的创建与实践”获国家级高校教学成果一等奖,科研成果获省部级以上奖励8项,建立了国内首屈一指的民间文化资料库和民俗文物陈列馆,参与国家文化建设与调研项目,学科点担负着带动中国民俗学发展的重任。
钟老生前亲自为学科点制定了“十五”期间建设规划:在人才培养、科研成果、学术活动和服务社会方面均取得显著进展,全面建起未来发展的坚实基础,成为国内高校中最重要和国际上知名的中国民俗学学科……虽然钟老不能亲眼看到这个目标的实现了,但是,人们相信,钟老事业后继有人!钟老所开创的中国民俗学,一定能够得到发展兴盛!
敬爱的钟老,安息吧!
《中国教育报》2002年1月15日第5版
责编:郭翠潇 来源:中国教育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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