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岁的地质学家刘嘉麒,5天之内4次往返深山湖泊钻探取样,每次都要步行7个多小时。这天,他崴了脚,走出山谷时依然意气风发。 自然之神拿出一颗明珠,对青年说:这秘密被藏在几十亿层岩石和泥土之下。从今天开始,你要日夜奔波,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你要不避风雨霜雪,面对饥渴、孤独和种种艰险;你要背负沉重的行囊,永怀虔诚的心,不因任何打击而退缩和放弃;你要延续前人的血脉,代代传递,因为你无法凭一己的力量完成这宏大的目标,但你的每一个脚印,都是通向谜底的锁链中不可缺失的一环。当你穿越一道道大门,最后融入你终生叩击的土地,你才会看到这真理的明珠发出的永恒光彩,它让你的灵魂永得安息;你的后人才会在你的墓碑上镌下一行小字--这里长眠着一位伟大的地质学家,它是照亮后来者前行的灯塔。——题记 储国强扛着20多公斤重的充气船,在冰川和砾石间的沼泽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他提着一口气,瞄准前方的一个目标,希望能尽快冲过去,闷口烟然后继续前进。 充气船鼓鼓囊囊的,搁在身体的哪个部位都不合适。蒸腾的汗水在防寒服下乱蹿,洇湿了内衣和夹衣,北极刺骨的山风从敞开的拉链口钻进来,湿衣服像一贴冰冷的膏药,随着体温的降低而逐渐失去粘性。离目的地还有3道山梁,储国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盘算着3个小时能不能赶到。到17点下山前,他至少要在湖上打3钻,时间很紧。赶紧起身,不能歇得太久。储国强把大包裹重新扛上肩头,觉得自己和在川西北科考时雇的民工没什么两样,尽管拿到了博士学位,尽管导师是鼎鼎有名的刘东生院士,尽管怀揣着一个"伟大地质学家"的理想。 事实上,正是这些"尽管"把他驱策到这离家万里的斯瓦尔巴德群岛上来的。艰苦的条件像寒风一样,剥去了可能存在的哪怕一点点虚华,在通往索雷尔脱蓬(SOLEIETOPPEN)湖的路上,储国强把自己从博士彻底还原成了一个民工。 从学校毕业,储国强在地质队干了整整8年。"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储国强说。他决心考到北京去,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生活是全新的,但辛苦有过之而无不及。60公斤重的储国强高高的个子,腰围不到一尺九,整个腹部像被往里削去了一块,这样的身材在38岁的中国男人当中已经很罕见,包括储国强常常自比的民工。 身材瘦小,身子骨却很硬朗。在来斯瓦尔巴德的路上,大家都长衣长裤,有的连毛衣都穿上了,可他一条短裤一直穿到朗伊尔宾,像化了妆的脸上始终红扑扑的。开会的时候,大家都坐着,他蹲着,说这是最好的休息。一年来,储国强在全中国跑了20几个湖,打了数以吨计的表层岩芯。每天早餐,他要吃两大盘东西,包括八九片奶酪、火腿和很多鸡蛋、牛奶。即使是这样吃,储国强还是觉得年岁不饶人,有一次和德国人在一个湖上联合钻探,人家吃几片饼干就叮了一天,储国强却筋疲力尽。"他们喝啤酒,一罐一罐地喝,那东西很管事,可惜我喝不了。"储国强为此感到很遗憾,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在任何方面输给外国人。 拉船上湖的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在同事的帮助下,储国强将自己设计的钻杆、钻头拧在一起,在接口的地方糊了好几层胶。把身体使劲塞进防水服里,3个人一同上船。小船一桨一桨地划向湖心,三四十公斤的钻杆在湖里放下去又提上来,反复了很多次,才找到可能合适的钻探点。这是一种重力钻,靠自身的重量往泥里钻,遇到比较致密的地层,需要抡起榔头一点点往下砸。50分钟过去,站在岸上的人已经冻得手脚发麻,储国强他们才取到一管湖芯慢慢地往回返。说是防水服,实际上并不怎么防水,爬上岸的时候,几个人膝盖和肘关节以下的衣服全部湿透了,手套上全是稀泥,充气船里也进了水。钻杆像冰柱一样,又滑又湿,拧了好几次都纹丝不动。前来帮忙的中科院大气物理所博士刘宇把浸满泥浆的手套扔在一旁,一边拿链条扳手一边发誓:将来生了孩子决不考博士,尤其是地质学博士。 刘宇可以发发牢骚,虽然同在中科院,但他毕竟不是地质与地理物理研究所的人;储国强不敢--他的副导师刘嘉琪研究员就在身边。用储国强的话说,"在学术上,他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长。"从早上到现在,61岁的刘嘉琪和他们一样赶路,一样下湖,一样拧钻杆、取湖芯,一点倦态都没有。他控了控靴子里的泥水,瞅空还跟记者来一两句"科普"。 刘嘉琪花白头发,两道寿眉已微微长出模样。他是中国第四纪科学研究会的理事长,国际第四纪地层专业委员会副主席,亚洲湖泊钻探指导委员会副主席,也是这次伊力特·沐林北极科考队地质组的领头人。从中科院地质所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他把力量加倍投入到专业研究中。从热带玛珥湖到喀喇昆仑山,从可可西里到南极、北极,刘嘉琪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 这些天来,他天天和储国强等人往返二三十公里,中午吃两片饼干,干起活来一点都不输给年轻人。只有回到驻地,他才悄悄把云南白药取出来,喷完脚喷腿,喷完腿喷腰。 刘嘉琪自幼丧父,家境贫寒,为了少花钱上了地质学院,1965年考上研究生。"文革"十年,研究生没念成,他在地质队干了10年体力活,1978年第二次参加研究生考试,后来又在刘东生院士的麾下念博士。这些年来,他七进长白山,四上青藏高原,新疆戈壁、黄土高原、横断山系、大兴安岭,到处都有他的足迹,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了,在南非开国际会议遇刺,算是拣了一条命。又一钻打下去了,这一次钻头漏水,只取上来四五十厘米长的一段。储国强一点也不沮丧,指着透明的取样管说:"你们看,湖芯的层次很清楚,很有研究价值。" 湖底沉积物是记录地层历史的优良载体,因为湖面水体的保护,自然界的积淀在水底保存很完好,一层一层的很像树木的年轮,通过物理、化学的方法进行研究,可以反演出当时的气候和生态环境状况。不过不是每一个湖泊都适合做研究,它要求水深15米左右,深了不好打钻,浅了波浪对湖底的扰动太大。到斯瓦尔巴德之后,刘嘉琪带着储国强跑了很多地方,才选中这个藏在大山深处的小湖。 "不了解历史就不知道未来。"刘嘉琪告诉我们,一段1米长的湖芯大约记录着1600年左右的历史,层层剖析下去,这里1000多年来的气候和生态演变就会像幻灯片一样展示在我们面前。与今天的情形进行对比,人类会从其中得到许多深刻的启示。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这是自然留给我们的路标。" 采访手记 因为跑中国科学院,我有幸结识了从刘东生院士开始的三代中国地质学家。 刘先生是有名的"老来俏",80多岁了,仍然思维敏捷,步履轻盈。一直到近几年,他还爬过冰川,并以受他人照顾为辱。刘先生发言喜欢站着,微微伛着背,口齿很清楚,时不时还来两段笑话。 今年春天,刘先生得了地学界的诺贝尔奖--泰勒环境奖,在新闻界眼中成了从地层深处挖出的宝石,前来采访的人络绎不绝。中科院学部的孟辉女士给我们开"小灶":刘先生获奖的消息刚刚传来(颁奖是在一个多月以后),她就告诉我们可以对刘先生进行前期采访。当时由于事情太多,没能联系上刘先生。等到再次找他,他已经到了领奖回来的路上。我的同事杨雪梅深夜给他发去一个传真,说明来意,他马上回电话说,第二天晚上接受采访。问起倒时差的事,他笑:"没问题,你来吧。" 我见刘先生,是去取照片。楼下的自动门锁坏了,他从五楼走下来开门。其实这些年在中科院很多次见到他,只是没有机会搭话。刘先生穿着球鞋,在前边引路,我尽力屏住呼吸,免得让他听见一个比自己小一半多的年轻人爬几层楼就要喘。刘先生不注意这些细节,步子很轻,在他地质研究的里程表上,像这种人工环境中的路程是从来都忽略不计的。他的脚为丈量大地而生,他的头脑为探索自然而长。 在北极遇见刘嘉琪,说是刘先生的学生,自然就多几分亲切。刘嘉琪当过所长,算是被磨过棱角的人,待人很周到,说话的时候满脸灿烂的笑容,眼睛会照顾到在场的每一个人。尽管如此,地质学家特有的粗旷和爽朗仍然情不自禁地散发出来,那情绪会感染身边所有的人。和文气的气象学家陆龙骅呆在一起,刘嘉琪喜欢开玩笑。一次开会的时候,陆说到臭氧空洞的问题,刘嘉琪提了一连串的问题,还不让他作答,说是留的家庭作业,憋得陆老师连夜找上门来,讲了一个小时才满足地打道回府。 有一次在南非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刘嘉琪在大街上遇到歹徒,三个黑人从后心窝上给他来了一刀,只要偏几毫米就扎到中枢神经上了。缝了好几针的刘嘉琪坚决要坐第二天的班机回国。危险过去了就不叫危险,他经历的危险太多了,根本不值得老放在心上。 所有参加科考队的记者都能体会到储国强对刘嘉琪的敬重。说敬重不够准确,那是一种儿子对父亲的爱。无论是在驻地的走廊里,还是在冰雪覆盖的山路上,我们都能听到储国强那浓重的安徽腔:"刘涝(老)师,刘涝(老)师!"这是两段紧紧贴在一起的岩层,老师在下边,学生在上边。(人民网斯瓦尔巴德群岛郎伊尔宾(挪威)8月5日电) 储国强是中国科学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的博士。8月5日一早,他第一个吃完早饭,坐在门口系好鞋,准备进山了。这双历经山岩磨啃的鞋,里面衬着钢板,外底遍体鳞伤,样子比民工还民工。 鞋的特写: (记者李仁臣杨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