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学生时代就知道这地方扼马六甲海峡的咽喉,早就是东西方交汇的著名商港和军事要塞,海峡的命名想来就缘于它的特殊位置。但直到身临其境,才知道这片土地上原来还存储着、涌动着那样多历史的记忆,而且与中华民族的血脉丝丝相连。到达吉隆坡的第二天,我去了马六甲的夜市。 先走进的是一条叫做豆腐街的街道。大雨初停,一些小摊已经摆到商店走廊前的街边上来了。小摊上以卖饮食者居多。广东、福建、海南等南方的风味,在不怎么纯正的普通话的吆喝声中沿街飘散。不断有摊主和当地的顾客跟符先生夫妇打招呼;听说我是中国来的,也和我热情地交谈。可能因为他们俩在当地有名的华文中学工作的关系,连我这个远方的客人也感受到一种亲切的气氛。据有关华人南洋移民史记载:早在十五世纪初,福建的商人就来到马六甲经商。到了十六世纪,即中国明代中晚期,豆腐街以及相邻的甲板街、赌间口一带,已形成相当大的华人村落,是马来半岛上华人最早的聚居地。如今的马六甲华人中,也许还有当年的移民后代吧!从豆腐街到鸡场街,一路走去,隔不远,就会看到一座会馆:琼州会馆、永春会馆、潮州会馆、雷州会馆、福建会馆……闽广一带一些著名侨乡的地名,似乎都拥挤到这些街道上来了。走进任何一个会馆,都可触摸到一馆丰厚的移民史,一馆绵延不绝的故乡情思。 不仅豆腐街、鸡场街,从更大的范围看,马六甲可说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而且许多文化遗迹都和华人移民史有关。单讲以华裔名人命名的路,就有郑和将军路、陈祯禄路、陈修信路、梁宇皋路、陈齐贤路等。到这些路上走走看看,会知道许多有关华裔拓荒创业济世睦邻的动人故事。穿过鸡场街,便是流入马六甲海峡的马六甲河。河上一桥横跨,桥头立一石墩,上刻三个中文字:“金声桥”。“金声”是十九世纪一位华侨领袖的名字,姓陈。就是这位慈善家独资捐助,将原来的木桥改建成坚固的石桥。对岸的河边街上有一座大钟楼,是陈金声的儿子陈明水捐资建造的。当时一般家庭罕有时钟,又无打更制度。周围的百姓从此就靠这大钟报晓。当地的文献至今还记载着那晨钟第一次报晓的时刻:1883年6月23日凌晨。钟楼报时的作用早已成为历史了,金声桥也已为一座钢筋水泥新桥所代替,但作为华裔栖于斯,老于斯,创业于斯,造福于斯的不朽的物证,将长存于一个移民族群以及与之和睦相处的其它族群的记忆深处。2我们来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里面。这是一座具有典型中国风格的庙堂建筑,雕梁画栋,供烧香拜佛的前廊悬红色吊灯,正厅门额挂一块竖匾:“青云亭”。庙门左侧有一块清嘉庆6年(公元1801年)重修青云亭的纪念碑,碑文大意是:通货积财,应自始有……获利致富,如青云之得路,故额斯亭曰青云亭。碑记表达的是早期华裔移民的合理愿望和创业气魄,希望凭勤劳种植和正当经商而青云直上。马六甲苏丹王统治时期和以后葡萄牙、荷兰统治时期所委的历任甲必丹(管理华人事务的官员),几乎都是青云亭的主持人。英国从荷兰人手中取得马六甲的统治权,废除甲必丹制度以后,华人继续以青云亭作为华社的核心组织,继续推荐有声望的华侨领袖主持青云亭。前面提到的陈金声、陈明水,都曾长期担任亭主。举凡涉及华人的文化、教育、经济事务,乃至对内排难解纷,对外就华人权益与当地政府和其他族群进行交涉,概由青云亭处理。其中最关华人的福利和习俗,影响也最深远的一项举措,便是第二任甲必丹兼青云亭主李为经带头集资向荷兰殖民主义政府购买三宝山,献给青云亭,作为华人的坟地。 三宝山位于马六甲市东南部。相传明朝初期,郑和率舰队远航西洋,途中曾五次访问马六甲,并曾在这座山下扎营。郑和以“三宝太监”名世,华人便称此山为三宝山。郑和将军路就在山下。至今山麓还保存着一些郑和的遗迹。据统计,迄今为止,山上已有一万两千多座华人坟墓。从军事角度看,它靠近马六甲河口和海峡航道,地势优越。郑和选择在这里修建仓库,储粮囤货,并作为维修船只的基地,是有道理的。传说郑和还曾令部下在山麓掘井七口,今尚存两口。我去看过,均在山麓的三宝庙旁。一在庙前,已敷设铁丝网罩,仅供参观;一在庙后,仍供饮用。水微甘,且从不枯竭。干旱季节,远近居民均来此取水。但开放此井更多的用意,还在于吸引游客;对当地华人而言,也许还有饮水思源,缅怀闯荡南洋的先驱之意吧! 作为母国的一位大航海家,一位与海外通好的偶像,有关郑和遗迹的断续存废,特别牵动华裔的神经。1981年3月,三宝庙内一尊三宝公金身塑像被盗,当地华社甚为震动。热心者乃募集资金在福建泉州订做了一尊大型郑和石雕像,运回后因立在哪里意见不一,至今仍暂存在三宝山下一家汽水厂的院子里。符先生特意把我带到那儿。一道围起院子的篱笆旁,竖立着一尊石雕武士像。令人不解的是:周身箍着焊接的铁条。符先生一旁解释:因为立像之地定不下来,这石像从中国运回来后,便带着为途中搬运而箍身的铁条一直躺在这儿。符先生心甚不安,乃请人用吊车将其竖起。为便于日后运走,铁条亦未撤除。如此尴尬情状,符先生亦觉难堪。篱笆外面隔一条马路就是三宝山,我问:“何不立在三宝山上呢?”他似乎也表示赞同,但据他说,有些华社人士持异议,认为那是坟地,立像不妥。于是,这立像之事就暂时搁置了。3在马六甲的最后一天,钟积成先生特意带我去看了两处地方:一处是位于陈祯禄街上的峇峇娘惹文物馆,一处是濒临马六甲海峡的葡萄牙村。 峇峇和娘惹,是马六甲最早的华族移民和当地马来族或其它异族妇女通婚所生的混血儿,男的称峇峇,女的称娘惹。他们把马来人的语言、服饰和饮食习惯融入自己的日常生活;西方殖民政府统治时期,又濡染了一些西方的生活习性和文化特质。但他们的基本生活方式仍源于中国的文化传统。母国的影响在他们身上代代相因,延续不衰。这峇峇娘惹文物馆便是一个实证。此馆原是一幢曾姓峇峇的豪华住宅。主人靠经营香料致富。到了第五代主人,把它开放供人参观。室内的摆设如桌椅油画之类,不乏西方舶来品,也陈列着马来民族的传统服装。但从雕梁画栋、暗紫色油漆门窗和板壁、雕刻着精美图案的楼梯、两重天井、前中后多重厅室的房屋布局,到中国字画、明清瓷器、刺绣壁饰,都透着中国特色的古色古香。后院卧室中挂着一幅土著妇女装扮的娘惹画像,两旁挂两副对联。看那对联,一副是:“茶熟香清有客到门可寻,鸟啼花笑无人亦自悠然”;另一副是:“立身教家不外纲常大节,继志述事勿忘忠孝初心”。人已混血而情致意趣仍是地道中国式的,主人所宗文化源流,由此可以想见。 有意思的是,我在葡萄牙村看到,另一个移民族群怎样保持着自身的特性。 葡萄牙人于1511年攻占马六甲之后,统治此地130年,直到被荷兰人取而代之。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什么呢?除了一座古城门,便是这个葡萄牙村。 我在村里碰到的葡人后裔,无论男女,皮肤已无异于马来人的肤色,除了脸型,一点儿也看不出是白人了。种族通婚已相当普遍。对他们的称呼也早已改为“色拉尼人”。但他们仍保持着本民族的许多特性,特别是两大节日:宗教节日“圣约翰节”和每年6月29日的“圣彼德庆典”——一个纪念渔民崇拜的圣人圣彼德的日子。每逢这两大节日,所有的色拉尼人都会聚在政府为他们特建的村中广场,载歌载舞,大事庆祝。村里的色拉尼人如今大多从事捕鱼,他们的渔民祖先在大西洋海岸相沿的习俗,也就带到马六甲海峡来了。 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因缘给马六甲带来了多元文化,多元文化也成就了马六甲。我想:在这些移民族群文化遗迹保留与否的问题上,多一些包容性和人文眼光,是符合所有族群的利益和文明发展趋势的。这样的认识和已经采取的一些明智举措,日益成为马来西亚社会的主流,这是全人类之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