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如此高的城垣,像一座迤逦的山岭。 在干涸的护城河底走着,仰望三十多米高的城墙——相当于一座十多层的大楼,一千五百年前的风云,越过红色的荒原,从瑟瑟作响的芦苇叶梢上吹来,无边地漫散开来。高耸的城垣是赤裸的,如白色的危岩,沉默着,使人不敢逼视——这座荒城因此被称为“白城子”,这是当地牧羊人的俗称。 不必去遥远的楼兰,也不必寻沙海中的精绝——这里是陕北,是无定河的上游细若游丝的红柳河。坦坦荡荡的红土高原迎面涌来,间或有几丛灌木枯树,几间农舍一片田畴,接着,又是狮黄色的流沙……这使我想起了美国西部的景色,苍凉雄浑。 白城子南距靖边长城二百里,和县城有一条土路相连。二百里荒原与风沙滩地,便隔开了千年的阴晴昏晓。 我费力地攀上城垣,整座荒城展现在眼前。近处,断墙残壁,街巷可辨;远望,天低野阔,风驰云涌。 十万人,不舍昼夜,在鄂尔多斯高原的台地上建造一座城市 东晋十六国之一皇皇大夏国的繁华京都,从斜阳衰草中渐渐显露出来。 大夏国不论疆域还是人口,都超过西域小国。赫连勃勃曾率他的匈奴铁骑涌向关中平原,突入长安城,就足以使史书震颤。亘古的鄂尔多斯高原,曾是长浪交错起伏的草的海洋。匈奴、鲜卑,一个个民族和部落,从这片高原上铺天盖地地驰过。赫连勃勃正是最后一个匈奴的铁血男儿。在野性的血脉中,涌动着荒蛮的创造力与破坏力。“末代”,是埋葬一个王朝和催生英雄的大戏的“过场”。西晋皇帝赐给他的刘姓已经“贬值”了,可以扔掉;“安北五原公”的封号也不再荣光。他重跃上马背,自称天王单于——他在灞上称帝,挟裹数十万生灵回到北方,他的脑际又浮现出了长安的宫阙殿宇?马鞭一挥,登高一呼,地动山摇,对这片沃野发出由衷的赞叹:“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一句话,便千年流传。 十万人,不舍昼夜,在鄂尔多斯高原的台地上建造一座城市——南望关中中原,北控草原大漠。农耕与游牧文明,便在这里碰撞出都市的“万阁楼屏”。蒸土拌着畜血筑城,把北方民族的血脉注入了古城坚固的躯体。怪不得这里的土壤呈现出太多的红色。 洞很大,藏在十五六米厚的城墙中,一定是筑城时就有的 在城的西南隅,有一方型墩台,像一块突出的巨岩。我手脚并用,钻进了墩台下的一处洞穴,惊起几只野鸽子,扑楞楞地飞起,从面临护城洞的洞口飞了出去。我紧贴着洞壁,小心翼翼地探身出去,随着沙沙落的土块,不由得倒吸了几口冷气,虽然我没有恐高症,两脚还是不由自主地发颤。 洞很大,藏在十五六米厚的城墙中,一定是筑城时就有的,是军用仓库还是指挥所?里面有用火的痕迹,那应是后来牧羊人留下的。我退回来,贴着厚厚的洞壁,闭上了眼睛,感到了一丝沁人的凉意,听见心跳像战鼓一样擂动,脑海中浮现出当年战争的酷烈。 威胁来自同一纬度、同一时期崛起的北方民族。 英雄也有暮年,也有末世。赫连勃勃病重,祸不单行。北魏太武帝拓拔焘的鲜卑族骑兵已西出大同,横渡黄河,向统万城扑来。当一个游牧民族,需要用城墙来保护的时候,还有多少安全感呢? 第一次攻城,勉强守住了,但周围已是满目疮痍。像潮水一般,来年又是更猛烈的围城。 白城子陷落了。 帝都废了,几万官民,三十万匹马,上千万牛羊被虏掠一空。 大夏国的故都被改为州城,称为夏州。 我是在史书中看到了统万城二道城四个城门的名称:南门“朝宋”、东门“招魏”、西门“服凉”、北门“平朔” 我在许多关于中国环境保护、关于北方沙漠化的论文或书籍中都读到过大夏国的都城统万城。并说如今在沙海中的都城废墟,是毛乌素沙漠向南扩张的结果。 但我站在统万城的城墙上,并没有望见成片的沙漠。 唐代诗人许棠的《夏州道中》描绘了大夏国灭亡后世事的变迁,说出了前往塞北古城的艰辛:“茫茫沙漠广,渐远赫连城。堡迥烽相见,河移浪旋生。无蝉斯折柳,有寇似防兵。不耐饥寒迫,终谁至此行。” 城市的衰落与诗人的悲苦是真实的,但也有艺术上的夸张。 我们不能据此认为唐代赫连城在唐代已成为沙海中的荒城。在哪里谋生都不容易,边城有边城的景致,否则诗人为何长途跋涉,千里迢迢地到夏州去讨生活呢。 一个城市的生命力,一再在黑水的奔流中表现出来。 唐贞观年间有个叫贾耽的曾从夏州北渡乌水,从“方域道里”走过鄂尔多斯高原,留下了详细的记载。他在夏州以北地区仍看到了很多湖泊与沼泽。“无定河边暮笛声,赫连台边旅人情”,写得极有韵味,凄苦与冷落能触发文人的诗情——不仅是陈佑的《无定河》,我在白居易、韦庄等诗人的佳作中都一再读了这个“古帝州”。杜甫的《塞芦子》、李益的《拂云堆》,更把夏州境内的两个地名作为诗名。可见,无定河与夏州,在当时成了创作上的一个热门题材。既然热门,总还有热闹,还有苍老中的活力。文人们说剑谈兵,“焉得一万人,疾驱塞芦子”,想像力的瑰奇,立功报国的宏愿,只能在刀光剑影中迸射出来么? 攻与守,秦汉以来,屯垦是边城生存与发展的基础。 在反复的血战中,白城子,这个由三座城组成的城市群最终走向了最后的毁灭。 这是在萎靡的北宋的残照中。 公元994年,北宋为了防止后来崛起的“西夏”党项人“居城自雄”,实行“坚壁清野”——这是无所为的统治者屡败屡试的“绝招”。在官军的胁迫下,二十万夏州居民被迫南迁,流离失所,哭声遍野。 我是在史书中看到了统万城二道城四个城门的名称:南门“朝宋”、东门“招魏”、西门“服凉”、北门“平朔”。如今城门已经坍塌,残迹难辨。地理、民俗、文化;屯垦、战争、游牧。不同文明的每一次碰撞,每一次轮回,都付出了代价。我们已经挥霍得太多。脆弱的生态,再也托不起一座大城的繁荣了。“朔方水北,黑水之南……”我想起《晋书》中的这段记载。“朔方水”是指无定河的上游红柳河——这河水是无论如何引不上高崖,流不进统万城的。那么黑水呢,是改道,还是断流?为什么从这儿神秘地消失呢?我们只好说,气候变化。 在被废弃的耕地上,风沙一阵紧似一阵。 在城内的一座高台下,我看到了一口井,很深,有水。 风又从芦苇的叶尖上刷刷地吹来。 一个少女伫立在引水渠边——我不知道这条水渠是不是《新唐书》中记载的夏州开延化渠 我在斜阳中走下高阜,走下灌木丛生的土崖。大夏国的故城留在了身后。 听见了流水淙淙的声响。 这是鄂尔多斯高原与陕北高原间的谷地?这是无定河发源的断裂带?那条有名的大河呢? 一个少女伫立在引水渠边——我不知道这条水渠是不是《新唐书》中记载的夏州开延化渠,她刚把洗净的衣服装进篮子里。 姑娘,你家在哪? 她指了指河对岸的白城则村。 你一直住在这儿吗? 她说,过去住在上面。 “城里?”我惊异了。 是“二道城”,你没见城墙上挖出的窑洞,圈出的院子,那是我的家。白城子作(文物)保护单位后,我们都迁了出来,到了对岸。 我想再问她点什么,她使劲地摇摇头,走了。她迅疾的脚步像飞。 一群肮脏的羊子,涌动着从斜斜的土路上下来了,咩咩声充斥了谷地,一团黄尘慢慢地腾起——真正的鄂尔多斯高原,正是从这断裂和滚滚的黄尘上隆起的? 从壮丽雄伟的大城退缩回一个冷漠而宁静的小村、这就是现实,新的存在就是再生的原初的形态。暗绿色随着黄昏的降临更加深浓了。 辉煌不可再造。潺潺的水声远去了。我强忍着心中的激荡,走出河谷,回首北方的高崖,最后一抹夕阳把赫连勃勃的城染成了瞩目的红色。 统万城遗址位于靖边县东北约80公里处,建造于公元413年,是我国东晋时匈奴族赫连勃勃建立的大夏国都城,因城呈灰白色,故俗称白城子。 现在俯视统万城遗址,还可从坚如磐石的白色墙体、林立的马面、高耸的角楼、独特的“崇高秘室”结构和挺拔雄伟的宫殿楼观遗址中体味出当年皇城的雄姿。遗址上依稀可辨内城和二道城的痕迹。内城南北长527.1米,东西长608.9米,略成方形;二道城有506米长的城址,南面及西北角都保存较好。在城址除发现有箭镞、花方砖、大瓦、铜镜、瓷制品等文物外,还发现有各种砖块、瓦当和铜佛像等。(作者为国务院研究室社会发展司副司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