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先生的几部代表作品《春蚕》、《秋收》、《林家铺子》中有祈盼蚕茧丰收的老通宝、有运河上呜呜鸣叫的小火轮,还有那位谨小慎微的林掌柜…… 茅盾为我们描绘了一幕幕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江南水乡的生活片断。在他的故乡浙北乌镇,那些熟悉的故事、那些熟悉的面孔,至今是否依然可寻? 烧一道回头香 乌镇没有令我失望。 乌镇地处浙江北部的桐乡县,为两省(浙江省、江苏省)及旧时三府(嘉兴府、湖州府、苏州府)七乡(乌程、归安、石门、桐乡、秀水、吴江、震泽)接壤之地,京杭运河苏杭段穿镇而过。由于地处水陆要冲的特殊地理位置,使得地方不大的乌镇被形象地誉为“三郡六邑之屏藩”。 乌镇是往来苏杭的必经之路,每年清明前后,苏州、常州、无锡和嘉兴、湖州农村的农民途经乌镇前往杭州烧香,回来后,还要在乌镇烧回头香,当地因此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香市,乌镇香市的规模仅在西湖香市之下。 我们先抵达小镇的修真观。修真观广场是旧时举办香市的地点,每年阴历三月初到月半为止,广场上的“烧香市”热热闹闹地开张,周围乡间的蚕农们云集庙会,嬉春祈蚕,烧香拜佛。茅盾在他的《香市》中曾再现这一场景:“临时的茶棚,戏法场,弄缸弄餐,走绳索,三上吊的武技班,老虎,矮子,提线戏,髦儿戏,西洋镜……将社庙前五六十亩地的大广场挤得满满的。庙里的主人公是百草梨膏糖,花纸,各式各样泥的纸的金属的玩具,灿如繁星的‘烛山’,熏得眼睛流泪的檀香烟,木拜垫上成排的磕头者。庙里庙外,人声和锣鼓声,还有孩子们手里的小喇叭、哨子的声音,混合成一片骚音,三里路外也听得见。” 如今,广场仍是小镇最热闹的去处,只是广场上少了虔诚的香客,少了祈福的蚕农。嘈杂声中夹杂着异乡口音的游客吆喝着同伴的声音,有旅行团导游手中小喇叭里字正腔圆的介绍,还有戏台上桐乡花鼓戏咚咚的锣鼓声。 站在拥护的人群背后,汪老师回忆起自己幼年时逛香市的情形。汪老师是我在乌镇认识的,老乌镇人,身份是茅盾纪念馆前任馆长,不久前退休回家。“那是农村的狂欢节,”汪老师解释说:“从清明到谷雨这二十天内,风暖日丽,正是行乐的时令,又是蚕忙的前夜,到香市来的农民一半是祈神赐福,一半也是预酬蚕节的辛苦劳作。所谓借佛游春。” “当然,现在盛况不再了,恢复后的香市,游客代替了蚕农,”汪老师有些感慨:“如今的香市更像是一场作秀,不过游客们倒好像很投入。” 修真观的附属建筑——修真观戏台的历史在广场一带最长。汪老师回忆说:“戏台与道观几乎是同时期的建筑,只是这古戏台在1913年重修了一次,有90年的历史。旧时,乌镇正月初五有迎财会,3月28有迎东岳庙会,5月15日有迎瘟元帅会,都在这戏台上演神戏,招待修真观内的诸神。名为娱神,实是娱人。我们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唱大戏。过去乌镇还有一种罚戏,是小镇解决纠纷的一种方法,凡有人损害公益犯了众怒的话,当事人得出钱请戏班子在神前演戏,以示忏悔。” 翰林第与“小白菜”的渊源 乌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二千年前的春秋时期,当时的乌镇是吴国与越国的接壤之地,吴国为防越国而戍兵,因而叫“乌戍”。秦时,乌镇属会稽郡,以车溪(现在的市河)为界,西为乌墩属乌程县,东为青墩属由拳县。乌镇分而治之历经千年,到了唐咸通年间开始正式称镇。南宋嘉定年间,以市河为界分为两镇,河西为乌镇属湖州府乌程县,河东为青镇属嘉兴府桐乡县。1949年以后,市河西的乌镇划归桐乡,统称为乌镇。 小镇有两座晚清时期的翰林第,一为严辰,一为夏同善。严辰的翰林第在城中的北栅,已经坍塌。夏同善翰林第在东栅有观后街,翰林第的规模虽比不上南浔丝商们的园林奢华气派,一个翰林第也只是三进三间,但仅仅大门前的一对石滚墩石,就已经显出夏家的不同凡响。 夏同善因为与翁同(龠禾)同为光绪帝的老师,官运不错,历官庶常馆庶子、詹事府詹事、兵部侍郎、顺天学府等。但到了乌镇才知道,夏家的名声得以远播主要因了“杨(乃武)与葛(小白菜)冤案”。当年,夏同善曾与浙江籍京官共同联函奏请刑部,为杨乃武与小白菜的翻案起了一定作用,其事迹被后人编成评弹作品,广为传播。其中“夏府求情”一节,不但详细地演绎了夏同善的功劳,还将夏家花园说得如仙境一般。 有一个传说,姑妄听之。当年杨葛冤案昭雪以后,裕亲王十分好奇,什么女子竟使我朝大小官员数十名被革去顶戴,于是便要刑部带那小白菜来面察。小白菜虽说脸色憔悴不堪,但不掩丰姿,裕亲王动了恻隐之心,不禁问她有何要求。小白菜见问,想起当日在狱中许下的一个愿,谁为我洗清冤情,情愿服侍他终生。今天见问,不妨说出来。裕亲王一听,倒为难了:皇上有谕旨,小白菜应进庵堂了却余生,可自己的话已说出,怎能收回。思虑了片刻,便有了个两全的主意,可让小白菜赴乌镇翰林第侍候夏同善三个月,但必须不见天日,悄悄去,悄悄回,三个月后进庵堂,了却余生。就这样,小白菜在夏府还了愿。 夏府内第三进内厅有一间底屋,没有窗子,据说就是小白菜当年住的房子,后门和长廊也是为了使小白菜不见天日的来去而筑建的。 夏府距离茅盾故居也只是隔了一座小桥,距离不过五十米,只是让人不解的是茅盾的作品中却始终没有提到这一桩奇案。 开着“林家铺子”的老街 乌镇虽小,一向却是“郡丞控驭之地,实具州县规模”,小镇的街、坊、巷的数量和规模也非同小可,俗称“四门八坊数十巷”。老街一律是旧石板铺地,两边是马头墙隔出的一间间店铺和民居,门大多是木板的,残缺的雕花,斑驳的油漆给人一种时光流逝的感觉。横骑在大街上的拱形门,两两相对,那是以前大户人家的墙界标志。 偶尔在街坊之间还看到“水龙会”的旧址,水龙会就是现代意义的消防队。乌镇老宅全是木结构建筑,一家失火往往祸及整条街道。汪老师告诉我:“当年乌镇人家每二十户合为一坊,每坊都有自己的水龙会,水龙会的成员都是义务出工,以锣为号,火警一响,人人出动。我们看到的‘青乌会’集中了当年乌镇二十多间水龙会的救火器械,在这里展示,”汪老师笑道:“别小看了这水龙会,乌镇的街道大多只有三五米宽,真遇上火灾,消防车根本进不来,还是要靠水龙会。” 茅盾故居在东栅的观前街上,街对面一家老杂货店据说就是林家铺子的原型,只是老字号的牌匾换成了黑底金字的“林家铺子”,改成一家专营字画古玩的商铺。老板并不姓林,却按着电影《林家铺子》里老板的模样乔装一番,偶尔会有游客依靠在柜台边,与这位身着长袍马褂的店老板寒暄几句。 这条古老的商铺街上,还有一家叫“汇源当”当铺,五开间的门面,楼上楼下,高高的柜台上,游客们相互间交换着老板与穷人的游戏。 乌镇是两省三府七县的交接地,也是周围地区的商业中心。明清时,乌镇东南西北栅连成一片,“民物藩阜,第宅园池盛于他镇”,镇上一度出现了多家典当行,据《乌青镇志》中记载,最多时达到13家。 1932年,茅盾从上海返乡小住,当时的乌镇民生凋敝,市场萧条,镇上只有汇源当一家当铺还在支撑,茅盾在《故乡杂记》中写到的“巍然独存的一家”也就是这家汇源当。 茅盾故居是一套四开间两进深的二层楼房,分为东西两个单元。东屋是沈家先买下的,称为老屋,西面的后买,称为新屋。傢俱摆设据说都是按照沈家当年的陈设,茅盾的祖母曾带着他的两个姑母与丫环就在客堂里养蚕。春蚕时节,茅盾放学后最有趣的事就是回家帮助养蚕,而他关于养蚕的知识与风俗也都是在这间客堂里积累的,为他以后创作《春蚕》提供了素材。 新屋的第二进有一个半亩大的院子,这里的三间平房门窗的样子都是日本式的。据说,茅盾在1933年回乡时,用刚收到的《子夜》的稿费翻建了新屋里三间濒临倒塌的小屋,他亲自画了草图,请人督造,门窗的样子采用的是日本式的,统排的玻璃窗,有良好的采光性。新屋造成后,茅盾又从上海赶来,并在小径旁亲手栽种了一棵棕榈和一丛天竺。此后,茅盾多次回乡,住在自己设计的屋子里从事创作,小说《多角关系》就是在这间小屋里完成的。 1940年,茅盾的母亲去世,此后,他再也没有回过故乡。 如今,令人欣慰的是乌镇已经成为中国最高的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的永久颁奖地,这使得更多的海内外作家们有机会来小镇乌镇做片刻的停留。 养秋蚕的牛玲妹 牛玲妹推开蚕房的木门时,我几乎是心怀感激。提出拜访乡间的蚕农时,汪老师也有些迟疑,不仅仅是因为我们错过了春蚕的季节,就是秋蚕,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家已经卖了蚕茧,而且养蚕人家有许多禁忌。我们一路打听着,在田间遇到牛玲妹时,她还有点迟疑。 养蚕的禁忌其实是贯穿在整个养蚕过程中的,《春蚕》中的老通宝让人记忆最深的一幕,是他的孩子说了不吉利的话惹恼了老通宝,而如果我们在不经意间说错了话,会不会被人家赶出门,我们心里没底。 “四眠”要叫“大眠”,四与死同音;“葱”要改叫“香头”,怕蚕宝宝补“冲”掉;“酱”要说“咸酸”,怕蚕宝宝得“僵”病;“笋”也要叫“萝卜”,怕蚕宝宝被“损”了。一路上,我心里默念着在《乌青镇志》中看到的一些关于养蚕人家的禁忌,当然还有一些“清明雀口,蚕娘拍手”,“清明一粒谷,蚕娘朝伊哭”的民间谚语。当我试着向牛玲妹求证这些禁忌时,她只是笑笑,并没有解释。 牛玲妹的蚕房门前没有“蚕月免进”的纸条。据说,蚕房是禁止生人进入,主要怕生人带来晦气,影响蚕的生长,因此主人会在大门贴一张“蚕月免进”的纸条,或是在门口放一捆有桃枝的扁担。 蚕房大约有三十个平方左右,牛玲妹告诉我:“今年我只养了二十匾,养秋蚕时,我娘家有事赶了去,耽误了十多天。这时候村里养蚕人家大多已经收了茧子。不然的话,你这一次还真进不了蚕房。养蚕的收入已经不如以前,我们也是因为家里种了桑树,不养可惜了。” 从牛玲妹家出门,我们沿着东栅的老街闲逛,他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我带你去看乌镇人扯丝棉兜吧。”汪老师带我拜访了河边的一户水阁人家,主人家的床边放着几兜丝棉,是给小孩子做过冬准备的。 乌镇自古就是丝绸之府,小镇人家身上穿的,床上盖的大多是选用丝棉。年长的冯老太说:“镇上也有太空棉、太空被卖,可盖上身就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乌镇人还是喜欢自己的丝棉被。”其实她哪里想到,丝棉被在大多数的城里人眼里,还是奢侈品,至少在城里的商店里,丝棉被的价格是太空棉之类的人造棉制品价格的数倍。 扯丝棉是项技术活,过去人家的媳妇进门,是一定要考一考扯丝棉兜的活计。一家人身上穿的,床上盖的都由着媳妇儿操持。可现在镇上的年轻女人大多已经不会扯了,乡下每年收了秋蚕后,女人常相约到镇上小住几天,专门帮镇上的人家扯丝棉。 在东栅区的丝棉作坊里,我看到了扯丝棉。庄家阿婆与金家阿婆都住在乌镇的乡下,为了接下小作坊里扯丝棉的活,她们从家里到镇上,每天要走一个小时的路。两人先是将一个个的绵兜拉成了棉片,然后面对面拉住棉片的一端,巧妙地用劲将之扯成一层层丝棉。金家阿婆边演示边解释:“一般人不会用力气,蛮力不行,贪图快也不能,得用巧劲,慢慢地扯,一边扯一边调整力气大小。”当然,小作坊的生意也并不是很好,因为还有更省力的,商店里出售的用机器拉扯的丝棉一直都卖得很好。 西栅老街的拥塞和杂乱才是小镇上的真实生活,老街上的中药铺、收湖羊皮的杂货店、布鞋坊,来来往往之间,人们从容地在老街上漫步,享受着小镇生活的悠闲。走过西栅外的通济桥,眼前就是京杭大运河了,河边上飘浮着的水葫芦几乎遮住了整个河道,偶尔有一只小船通过,搅碎了那一池的水波,尔后,又恢复了平静。(来源:外滩画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