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随队伍, 顺着一条咆哮的山溪行走着。从雀儿山流下来的这条山溪,在乱
石垒垒的溪沟里冲撞着、 飞溅着,朝着金沙江奔去。当我们穿出溪口,绕过一道残
留着洪水痕迹的崖壁时,眼前便豁然呈现出久已闻名的金沙江。
金沙江是长江的上游, 源于唐古拉山脉的葛拉丹东雪山,流经青海、西藏、云
南而折入四川。 红军长征途中,曾在云南境内的皎平渡口巧渡金沙江,毛主席写下
了“金沙水拍云崖暖” 的诗句。我们现在经过的地方叫岗托渡口,这里的江面比大
渡河宽阔, 江水激荡。岗托渡口西岸边,孤零零地兀立着一块十多米高的圆锥形大
石, 这块大石色黑如铁,成了扼守渡口的天然大碉堡。岗托纵深,山岭崴嵬,地势
十分险要! 前不久,西藏地方“噶厦”政府还以昌都作大本营,纠集数千藏军,妄
图凭借金沙江天险阻止人民解放军进入西藏, 参加昌都战役的部队,曾在这里进行
过一场特殊环境下的特殊战斗。
岗托渡口不通公路, 金沙江上也没有桥梁,前线部队所需粮食给养等物资,由
牦牛、 骡马从甘孜驮到这里后,全靠牛皮船、橡皮舟和小木船转运过江,渡口上堆
积着大批军用物资。 常言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了给前进途中多储
备一些粮秣, 军直单位就在岗托暂时住下来,参加背运粮食。星期天休息时,摄影
股林股长、 摄影员小周和翻译洛桑他们去渡口采访一位名叫四郎多吉的藏族牛
皮船水手, 我也跟着去凑热闹。四郎多吉在部队强渡金沙江时,他划的牛皮船首先
登岸成功,被授予“支前模范”的称号。
渡口上停着一溜牛皮船, 岗托兵站的工作人员正在跟船工们一起装运物资。四
郎多吉不在这儿, 他在渡口上边的江湾那里等我们。
牛皮船对我来说, 完全是个陌生的东西,它用木棍作支架,外边蒙上牛皮缝制
而成。 在我原来的想像中,以为既然叫船嘛,当然少不了舵、桨、船板什么的,可
眼前的牛皮船, 简直就像漂在水上的一口大锅,也不分船头船尾,除了一柄木桨,
船里空空如也,什么设备也没有!
“不要小看它哟, 参加昌都战役的部队,就是用它飞渡金沙江,抢占岗托渡口
的哩。”林股长告诫我。
老实说, 当初我对牛皮船那简陋的样儿,的确没看上眼,后来在西藏生活,跟
它打交道的次数多了, 才逐渐熟悉并喜欢上了这位高原“朋友”。它轻巧灵便,顺
水漂行, 速度还真不慢。更有趣的是,牛皮船能下不能上,到下游靠岸后,路途近
的, 船夫就自己把船背回来。路途远的,则把船拆卸开来,用毛驴驮回原地。在拉
萨河和雅鲁藏布江边, 常常可以见到这样的情景:一个藏族汉子,弓腰驼背,扛着
一只牛皮船, 踽踽独行,身后跟着一只叮叮当当的大尾绵羊,驮着一个鼓囊囊的羊
皮袋。 绵羊的犄角上挂着红丝穗,脖子下吊着铜铃,羊皮袋里装着糌粑、茶叶和羊
皮风箱、 铝锅等炊具。大尾绵羊是牛皮船夫的伙伴,船行江中,大尾绵羊就站在船
头, 像雕塑似的,凝然不动。西藏的牛皮船跟黄河上的羊皮筏子和澜沧江上的竹排
一样,都是因地制宜,古色古香的土特产,很有意思,生活里还真少不了它哩。
我们沿着江边的鹅卵石滩, 朝渡口上游走去。林股长一边走,一边跟我们说,
四郎多吉是金沙江上一名出色的牛皮船水手, 一位光石板上能跑马的响当当的硬汉
子。 他原本是给昌都拉多宗“宗本”(相当县长)喂马的家奴,当权的看不惯他那
桀骜不驯的目光, 变着法儿折磨他,鞭笞他,皮鞭都打断了,这位家奴却宁可把嘴
唇咬破, 也不肯“低头划圈”,吐个饶字。八年前,宗本的管家要抽他的脚筋,他
从地牢里逃了出来, 打算逃到金沙江东去。在岗托,他病倒了,只好在一堵断墙跟
支块破布栖身。 没过几天,岗托头人就来到他面前,大声斥责:“烧火的地方,地
皮还不烧焦吗? 冒烟就得支差上税,老规矩都不懂!”从此,四郎多吉就留在了岗
托,驾着牛皮船在金沙江上摆渡、运输。他侠肝义胆,正气凛然,老百姓都爱戴他。
藏军来到岗托后, 封江扣船,四郎多吉被征派去江达宗,往岗托背运军火。一天,
四郎多吉支差回来, 正碰上藏军“烂眼圈”连长在欺侮一个青年妇女,出于义愤,
他一拳把“烂眼 圈” 打了个狗吃屎。第二天,“烂眼圈”把四郎多吉抓去,捆绑在
军营前的拴马桩上, 右手心放上盐,用生牛皮裹住,让烈日曝晒,要把他打藏军连
长的那只手腌成残废。 过了两天,四郎多吉的右手逐渐变色发黑。他的这只手啊,
是征服金沙江风浪的手, 是抗御强暴的手,是乐于助人的手,哪能让它残废!第三
天夜里, 岗托的几个青年人趁着朦胧夜色,把四郎多吉从拴马桩上解救下来,叫他
赶快泅到江东那边去找金珠玛米。
“哦!”听到这里,我和小周都不禁为四郎多吉松了口气。
林股长接着说, 四郎多吉非常熟悉岗托渡口一带的地形和水性,他来到江东,
使担任正面渡江任务的侦察连如虎添翼。 他们在一起制订了强渡金沙江的计划,选
择了出人意料的靠岸地点。 四郎多吉没有牛皮船,江东的一位老船工就骑马到西北
边的牧场上去, 买回来五张大犏牛的牛皮;一位老木匠又从深山老林里找来一种名
叫“茶如” 的质地特别坚韧的树棍,做牛皮船的骨架,妇女们还选用牦牛肚子下面
的长毛搓成捆扎用的绳子, 大家齐心协力为四郎多吉造了一只划行轻快而又坚实的
牛皮船,取名“哈钦”(大风),作为渡江尖兵班乘坐的第一船。
我们顺着江边走了两里多地, 来到一个江湾,那里停着一只牛皮船,船边站着
一位中年藏族人。 他身板挺拔,头上盘着一条粗黑的辫子,露出雪白的牙齿,朝着
我们微笑, 想必他就是“支前模范”四郎多吉,这个江湾也就是当时强渡金沙江的
出发点了。 我们各自找块鹅卵石坐下,请四郎多吉介绍当时强渡金沙江的情景。四
郎多吉亲身的讲述, 洛桑生动的翻译,加之林股长善于提问诱导,听着,听着,我
自己仿佛身临其境,眼前浮现出一幅幅强渡金沙江的画面。
夜色沉沉, 无月无风,金沙江上空露出微弱的星光,江水呜咽奔流。侦察连的
战士们埋伏在江东岸的掩体里, 焦急地等待着。上级叫不打第一枪,可岗托那边的
藏军不知打过来了多少枪。 昨天,一位藏族老阿妈到江边找寻跑散的奶牛,对岸的
藏军竟用机枪朝老阿妈扫射, 多亏我们的岗哨冲上去把老阿妈拉进掩体,才避免了
危险。
四郎多吉全身紧扎, 坦露着右臂,像石山一样坚定地站在“哈钦”旁边,炯炯
目光直盯对岸, 强渡登岸的地方早已观察好了,他要把第一船上的五位金珠马米送
到对岸大黑石下面去, 那里有一块被浪花遮掩的尖嘴石,过去从来没有人在那里停
船上岸。 他们就是要在藏军的眼皮底下,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强行登岸,建立江西的
头一个滩头阵地。
凌晨一时整, 尖兵班奉命出发。五位战士飞身跳进牛皮船,四郎多吉用船桨一
拨, “哈钦”立即漂出江湾,卷入激流,像箭一般地飞向江西。接着第二只、第三
只牛皮船、橡皮舟和木船相继离开江岸。
牛皮船刚划过江心, 岗托那边的枪就响了,开始是啪啪的英式步枪,紧接着机
枪也哒哒地叫起来,大黑石后边亮起了火光,隐隐约约传来哨音和藏军的喊叫声。
子弹纷纷朝江心飞来, 多亏夜色掩护,只是在“哈钦”的顶上或四周嗖嗖地呼
叫。
咣!咣!藏军的迫击炮响了。江心掀起一根根水柱,浪峰把“哈钦”抛得老高。
不好!后边的一只牛皮船被水浪吞没了,船上的解放军落入江中。
“哈钦” 越过了江心,径直朝大黑石冲去。突然,牛皮船一震,江水汩汩的冒
进船里。 四郎多吉从腰间一把扯下一团羊毛塞住窟窿,战士们抓起脸盆,几下就把
冒进来的江水舀干。
勇敢的人迎着子弹前进, 子弹躲避着勇敢的人。看得见大黑石下的岸边了,哗
哗的江水冲击着岸边参差的岩石, 浪花飞溅。最紧张的时刻到了,眼看“哈钦”就
要被激流冲离大黑石, 只见四郎多吉挥起船桨,猛力划了几下,强迫“哈钦”朝着
岸边一块隐约可见的尖嘴石闯去。 “穹哒!穹哒!”(跳哇!跳哇!)在这瞬间,
四郎多吉连声发出事先约定的信号, 尖兵班的战士们几乎是同一瞬间,纵身跃上那
块尖嘴石, 踏上了金沙江西岸的土地。藏军大感意外,顿时慌了手脚,哇哇地怪叫
着扑过来, 大黑石半腰的藏军机枪也打得风响。然而尖兵班却像钉子一样的钉在滩
头阵地上.....
“解放军真是世间少有的好心人,对我们藏族人,那真是没说的!”讲到这里,
四郎多吉激动起来, 搓搓大手真切地说:“要不是我亲眼看见,还不相信天底下竟
会有这样的事哩!解放军尽管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可他们却不愿朝藏军多放一枪;
尽管扔一颗手榴弹, 就能炸倒一片,可他们就是迟迟不扔,他们不断朝藏军宣传喊
话, 说解放军到西藏来,是驱逐帝国主义侵略势力,给西藏人民做好事情的,劝藏
军不要再打枪了。 解放军宽大为怀,仁至义尽,换得了人心,藏军纷纷用枪挑起哈
达,自动放下了武器。”
回来的路上,林股长一直沉思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洛桑、小周和我说:
“进军西藏就是打的一场政治仗, 靠政策走路,牛皮船之所以能飞渡金沙江,政策
显示了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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