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卡贡村的松烟


        山那边, 亮晶晶,
        东方来了菩萨兵。

        哈达不要多,
        只要一条洁白的就好;
        朋友不要多,
        只要认识一个解放军。

  50年前,在金沙江以西的土地上响起这样的歌声,显示着一种新型的军民关系, 一种从未有过的藏汉民族关系正在逐步形成,西藏历史开始书写新的篇章。

  夕阳隐没到西山的顶峰背后, 天空泛起灿烂的晚霞,队伍清早从开满杜鹃花的 格拉山脚下出发, 走了一天,现在估计也该快到宿营地了。当我们爬上前面那道横亘的 山岗, 远远就望见岗下有个村庄。村边松烟袅袅,站着很多人,男女老少黑压压的 一大片。

  一见前面有村庄, 还聚集了许多藏族群众,政治部协理员就叫大家整理了一下 队形和军风纪, 由军政男子篮球队中锋罗大个在前面打红旗,大家紧跟其后,大步 流星地朝村庄走去。

  川妹子田是我们宣传部女同志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身材娇小,桃花脸,讨人喜 欢。她的上衣袋里经常放着一个小圆镜, 时不时偷偷的拿出来照照,抿抿鬓发, 嫣然一笑。刚才她在过水沟时不慎崴了脚, 一走一瘸的。这时,她哭丧着脸嘟囔: “哎呀!真糟糕!你们看,我走路一拐一拐的,老乡见了多难看哟!”

  “不难看,哪里会难看哟,”我故意逗她,“还会扬名哩!”

  “扬名?”她忽闪着大眼睛,天真地问:“扬啥子名?”

  我忍不住吃吃地笑了,“八仙铁拐李的女儿也参加解放军啦!”

  川妹子田捅了我一下,娇嗔道:“人家都急死了,你还幸灾乐祸!”

  我连忙安慰她, 行军走路,谁没个闪失,没关系,我们几个女同志掩护你, 没人能看出你是铁拐李的女儿不就行啦。

  越走越近了,我看见村前的木杆上挂着一条洁白的哈达,燃着一堆吉祥的松枝。 村里的藏族老乡好象全都出来了。 男人们站在村前的古柳树下,女人们挤在坍圮的 牛角墙边, 孩子们趴在乱石堆上,老人们手摇转经筒,口念“六字真言”。原来今 天一早, 村里人就听从东边过来的阿觉娃(朝佛人)说,格拉山上下来了大队金珠 玛米(解放军),傍晚就要到卡贡村来了,村里人早早就出来等候。

  卡贡村距昌都约四五个马站(一马站约八十华里) ,坐落在一个山谷盆地里, 它是我渡过金沙江后经过的第一个封建庄园。 管理庄园的头人住在当中唯一镶有玻 璃窗的楼房里, 四周围绕着农奴的小土屋。这些小土屋又矮又破,在墙上挖个洞, 插几根木条就当是窗户了。 在漫长的岁月里,村里的农奴被束缚在领主的“份地” 上, 贫穷得“能留下的只有自己的脚印,能带走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卡贡正好又 在从岗托通往昌都的“雄朗” (官道)上,来往的封建官吏和贵族头人多,繁重的 乌拉差役更加重了农奴们的苦难!

  队伍从村旁经过时,这些衣衫破烂、身上也许还带着领主鞭痕的农奴,纷纷竖 起大拇指, 连声称赞“亚莫!亚莫!”(好!好!)几个蓬头男孩蹦跳着跟在队伍 后边, 不断向村里人报告:金珠玛米在招手啦!金珠玛米朝草滩走去啦!金珠玛米 在草滩上架帐篷啦! 当时我心里还有点纳闷,这里的藏族群众为什么对解放军这样 欢迎呢?

  宣传部搭帐篷的地方靠近路边, 帐篷还没搭好,翻译洛桑就领着十几个背着柴 草的藏族老乡来找尹指导员。 领头的两位藏族老人捧着哈达,朝尹指导员躬身施礼 说: “江东升起红太阳,那是毛主席的光辉;神鹰从山那边飞来,解开锁链的人来 到面前, 庄园里的穷苦人特地挑选了一些干树枝、引火的“刺马”、带香味的“桑 薪” 和鲜嫩的“然巴”青草,送给金珠玛米。”两位老人还说,这些天管庄园的头 人躲到北边牛场上去了,不然哪能有这么多的人出来迎接你们呢。

  尹指导员拉着藏族老人的手, 感谢卡贡人民的热情支援,一再婉言解释,进藏 人民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这是我们军队的纪律。可是,藏族老乡们坚持非让 收下不可,不收他们就不走。

  洛桑给尹指导员和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解释说, 昌都战役中,这两位老人,一 个老人的儿子, 一个老人的兄弟曾被藏军三代本强征去当苦役,在岗托挖壕沟、背 弹药, 岗托解放时跟藏军一起被俘。解放军对他俩热情友好,不但给详细讲解了共 产党的民族团结政策, 还发给路费,让他俩回家,他俩回村后就在穷苦人中到处说 解放军的好处。 还有就是兵站和先头部队模范执行政策的影响,村里人都想见到金 珠玛米, 哪怕看一眼也高兴。经洛桑这一解释,我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卡贡藏胞迎 亲人,哈达献给解放军的感人情景。

  “金珠玛米的纪律我们知道, 这点柴草是大家伙心甘情愿送的,根本沾不上个 拿字。 ”年纪最大的那位藏族老人深有感触地对尹指导员说:“我老汉活了六十多 岁,见过好几种军队了,拿枪带刀的人没有不欺侮老百姓的。清兵胸前戴了个勇字, 他们强行改土归流, 把一些土司、头人五花大绑,砍头示众;民国时期的汉兵,一 边骂我们是蛮家野人, 一边又拿走我们的麝香、虫草;藏军么,更是没法说。西藏 人谁不知道, 藏军进村三句话:拿好吃的来!牵马来!派女人来!如今我终于见到 了金珠玛米,才知道世间还有长着菩萨心肠的拿枪的人,我老汉总算没白活啊!”

  另一位藏族老人抢过话头说: “藏历铁兔年新年刚过,我们就听说江东甘孜那 边来了共产党的军队, 起初心里还真有点害怕。随后,不断听说这些军队跟过去那 些拿枪带刀的人完全不一样, 他们不住民房,不进寺庙,不支乌拉,不派捐税,对 老百姓说话和和气气,买东西给大洋(银元),给老百姓治病也不要钱。有段时间, 解放军靠人背马驼带来的粮食吃完了,就挖野菜,捉地老鼠吃。本来地老鼠吃草根, 对草场破坏很大, 可是有人却放风说,地老鼠是神物。为了避免引起误会,解放军 宁肯饿肚子, 也不再捉地老鼠了。他们忍饥挨饿,还在高山上修起了大马路,开来 了一群一群的铁牦牛(汽车) ,给甘孜老百姓运来了好多好多的茶叶、布匹和其他 一些用品。这些都像春风一样,早就吹过了金沙江,吹进了我们江西老百姓的心里。 可是, 我们也听到过另外一种腔调:什么菩萨兵,朝菩萨撒尿的兵;什么新汉人, 是红汉人; 硬石块不能当枕头,红汉人不能交朋友,吃糌粑的跟吃大米的坐不到一 起.....不管怎么说,我们穷苦人心里有数。”

  说到这里, 送柴草的藏族老乡纷纷七嘴八舌地说开来。洛桑把头刚转向这边, 一会儿又转向那边, 一时不知该听谁说,该翻译谁说的话。听着,听着,洛桑忍不 住笑了, 朝一位戴顶小毡帽、模样憨厚的藏族老乡连连点头,“是这样的!是这样 的!”

  是哪样的呢? 洛桑给尹指导员翻译那位戴毡帽的藏族老乡的话说,他说他刚见 到兵站上的金珠玛米时, 还以为只是这个高个金珠玛米的心肠好,那个圆脸金珠玛 米的心肠好, 后来,经过卡贡村的金珠玛米多了,这才认识到所有的金珠玛米,不 论个子高低, 不分身材胖瘦,对藏族老百姓都有一颗金子般的心,都有一副菩萨心 肠。洛桑还说他参军前,在老家巴塘初见解放军时,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卡贡群众送来的柴草怎么办? 尹指导员去请示了宣传部领导,最后才叫炊事班 胡子班长过过秤,按价付给银元。

  送柴草的老乡都走了。 这时,却有一个青年藏族妇女怯生生地站在我们女同志 的帐篷前不肯离去。她那充满凄苦和渴求的眼神,表明她想找亲人解放军诉说什么, 求助什么。可惜我们几个人的藏话都不怎么样,洛桑又走了,无法与她交谈。当时, 西藏的封建农奴制度还原封未动, 这位藏族妇女想诉说什么,我们即使听懂了,知 道了她的苦难, 也还是不能从根本上解救她,真令人歉疚憋气啊!一连好几天,那 双凄苦哀怨的眼睛,老是在我的脑海里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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