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拉马尾巴上大雪山

  有人说, 西藏是山的海洋,这话不假,这里的山就像海洋中的银色巨浪,一个 接一个, 一直汹涌到遥远的天际。这些山造型各异,有的躯体巍峨,隔天遮日;有 的奇峰兀立, 直插蓝天;有的银装素裹,宛如白玉;有的云遮雾障,绵延百里,无 不壮丽多姿。 我们从甘孜出发以来,已经翻过了十来座大小雪山,对翻雪山早有思 想准备。 不过眼前的这座大雪山非比寻常,它冰雪茫茫,周天寒澈,山顶隐没在云 烟中,分不清哪里是白云,哪里是山巅,看那气势,比雀儿山要高得多。

  部队黎明就出发, 决心跟这座大雪山进行一场力量和意志的搏斗。我出生在江 淮平原, 从小就没见过山,只是在书本上读到过崔嵬、嶙峋、壁立千仞、高耸入云 等大山的形容词, 从图画和照片上见到过高山的形影,是进藏部队把我这个“学生 兵” 带上“世界屋脊”,带进了雪山怀抱。尽管翻雪山时,累得要死,但是翻过来 之后, 又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自豪。大山那雄伟的气势,铮铮的傲骨和高洁的 风韵,磨砺了我的意志,给了我勇气和力量。

  大雪山脚下长着大片灌木丛, 队伍必须从灌木丛里穿过去,才能开始往上爬。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 灌木被埋在深雪里,此刻山风一吹,那些露出头来的枝条上, 积雪变成了冰花, 弯垂下来,像一根根银丝条,煞是好看,但碰不得,一碰枝条就 弹起来, 打在我们的身上脸上,冰花钻进脖子里,顺着脊背滑到腰间,冷冰冰湿漉 漉的很难受。 我们只好用手把枝条拨拉开,勾着头往前钻。钻过灌木丛,大伙你看 我, 我看他,有的脸上划了一道血痕,有的衣服上褂了个三角口,有的帽檐被掀到 后脑勺上去了,几乎人人挂花带彩,忍不住都乐了。

  积雪填平了沟坎,给山道铺上了宽大洁白的棉絮。我们在雪地里高一脚低一脚,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有的地方看起来平平展展,一脚踩下去,积雪竟深过膝盖, 雪下的尖石像锥子, 硌得脚心生疼,要不脚踩进石缝里,连拔几下还拔不出来。摄 影员小周是个不安分的小伙子, 他不愿跟着前面的脚印走,要自己去踩那毛茸茸的 新雪。 走着走着,摄影股林股长忽听身后喳拉一声响,回头一看,小周不见了,只 见两三米外的雪槽里露出一顶晃动的军帽。

  “不好! ”这位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老战士惊呼一声,“小周掉进雪窝里 啦! ”随即侧身卧倒,一个翻滚就滚到雪槽边。这时,尹指导员和好几个同志也都 赶过来, 大家你拉我扯,把小周拽了上来。年轻的摄影员满头满脸沾的都是雪,活 像个白发老人, 他朝大家尴尬地咧咧嘴。小周平时爱跟我打嘴仗,这时我在一旁揶 揄他说, “你不是羡慕老同志是从子弹缝里钻过来的么,这下可好,你从雪窝里钻 了出来,不也有了叫人羡慕的本钱啦!”

  一道断崖直立着,崖壁上挂着一条条长长的冰凌,好像碧玉水晶帘,阴森冷冽, 给人一个心理上的威胁。 山风呼啸,雪尘飞溅,队伍沿着断崖下的雪槽向上爬去, 真是“山从人面立,云傍马头生”。休息的时候,翻译洛桑和一位藏族向导过来了。 洛桑告诉大家, 这一带属念青唐古拉山脉,雪山林立,气候恶劣。南边是海拔六千 三的丹达山, 昔日一位满清官员路过此山时,遇大雪坠崖身亡,人马在雪中僵立经 久不化, 山脚下至今还有一座供奉他的神庙。中间是瓦合山,这座山因它的岩石重 叠得像屋脊上的瓦块一样而得名, 那里积雪弥天,鸟兽绝迹。我们正在爬的是北边 的冷拉大雪山,上下百余里,有“天柱”之称。

  “好家伙, “天柱”!今天该要啃硬骨头了”我边想边瞧瞧前后的人,他们目 光坚毅,拿着劲,准备跟“天柱”一比高低。

  我们沉住气, 一步一步往上爬,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为我们征服大雪山 奏出有节奏的韵律。 大约爬了两个来小时,来到一处冰雪台地下,台地上传来锣鼓 声, 我抬头仰望,那里岩石上挂着一幅“征服冷拉大雪山!”的红布标语,文工团 在那里设了行军鼓动棚。 一位反穿着羊皮大衣的男团员和一位腰间缠着红绸带的女 团员正敲打着呱哒板,边敲边唱:

        呱哒板敲得响,咱们队伍进西藏。
        进西藏走得欢,翻过一山又一山。
        山再高雪再大,任何困难都不怕。
        讲团结互助好,革命传统记得牢。
        翻冷拉有决心,功劳簿上传美名。

  还有一些男女文工团员在锣鼓声中不停地高声喊道: 同志们,加油上呀!考验 立功的时刻到了,是英雄,是好汉,雪山顶上见!

  我爬上冰雪台地, 才认出那位打呱哒板的女文工团员是我的朋友小朱。小朱出 生教师家庭, 参军前长得纤瘦秀气,见人害羞,进军大西南,她就是军文工团的团 员了。 部队在昌都休整时,我还到文工团去看过她。这些从内地来到高原上的女文 艺战士, 把雪山当舞台,穿着丝绸衣裙跳舞,落在身上的雪花化了,风一吹,丝绸 衣服贴在身上, 那才美丽“冻”人哩!小朱这朵蓓蕾也迎着风雪盛开了,眼前的她 脸颊绯红, 眼珠发亮,站在雪山上英姿飒爽,充满了青春活力,跟参军前的她判若 两人。 她们可谓雪里红梅,冰肌铁骨,矫健美丽,叫我这个刻钢板的小女兵好生羡 慕!

  上方出现垭口, 山岭朝两边分开,我以为到山顶了,心想冷拉大雪山并没有什 么了不起嘛。 等到爬上去一看,呵!垭口那边立着一道山岭,翻过那道山岭,前面 又隆起一道山岭, 真是山重山,岭接岭,一层压一层,一圈高一圈,山道陡险,直 插云天。 有的地方,前面的人马几乎是从后面人马的头顶上走过去的,这座号称天 柱的大雪山伸开臂膀, 把我们紧紧搂住了。这个时候我觉得大雪山一点也不美丽多 姿, 一点也不可爱,竟变得狰狞可怕了。心里暗自骂道:该死的地球,当年造山运 动时怎么给西藏造了这么多山!

  “看呀, 栈道,好悬啊!”忽听队伍中有人在喊。我抬头望去,只见前边的峭 壁上架着一条栈道。 在西藏过栈道算不了什么稀罕事,不过前面的那条栈道比一般 的栈道要长得多, 不下二三十米;也险得多,悬在半空,下边是云雾茫茫的深谷。 我走到跟前, 见这条栈道已年久失修,有的木头已发黑腐朽,铺在上面的石块也掉 了一些。 前面传下话来,叫大家过栈道时不要跟得太紧,要拉开距离,我牵着大白 马轻手轻脚地走上去, 栈道还是有些颤动,云雾从脚下飘过,叫人眼花,紧张的心 情不亚于过大渡河铁索桥。

  山越爬越高,路越来越难走,空气也越来越稀薄,高山反应无情地向我们袭来, 很多人感到头疼、 胸闷、恶心,两腿发软,有的人还流鼻血。这时,不少人开始掉 队了, 原来的行军队形也散了,我们宣传部的女同志走得七零八落。老表周张着嘴 直喘气; 阿拉李一步一摇;假小子赵憋得脸发青;川妹子田不住擦鼻血;只有“二 指导”陈还行,她弓着身子吃力地往上爬着。

  我咬牙坚持着, 好不容易才爬上第三道山岭,满以为这下可到山顶了,谁知一 看傻眼了, 眼前又弓起一道鱼背形山脊,两三百米远的垭口上,雾气迷蒙中,立着 一个黑乎乎的圆锥体东西, 估计那就是嘛呢堆,那才是冷拉大雪山的山顶。山脊小 道一边是陡峭的冰雪斜坡, 一边是雾气迷蒙的深壑,小道上有冰凌,很难走,寒风 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我的胸口上像压了块石头,几乎透不过气来,耳朵嗡嗡直响。 更糟糕的是, 这两天例假来了,肚子隐隐作痛,腿缝让草纸磨了道深口,走起来钻 心的疼。 我把僵绳挽在大白马的脖子上,让它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弯着腰,手脚并 用地缓缓爬行。 打从“川西点兵”被点中的那一刻起,我就多次在大小会上表示过 决心, 在心里暗暗叮嘱自己:不管遇到多大困难,就是爬也要爬到西藏去!现在, 最艰苦的时刻到了, 考验决心的严峻时刻来了,可是,我眼看快要支持不住了,怎 么办? 我命令自己:要挺住!只能跟着大部队前进,不能退缩,一定要征服这座大 雪山!

  山实在太高太大了, 我的大白马也累得呼哧呼哧的,走几步就站住,肚子像拉 风箱似的一鼓一瘪地直喘气。 大白马长着一条漂亮的尾巴,那一根根飘逸的银丝, 仿佛仙姑手中的拂尘, 如果用它来当琴弦,定能奏出动听的音律。

  我在冰雪山脊上艰难地行进着, 离山顶上的嘛呢堆越来越近了,它那上面摆动 的经幡也隐隐可见了,估计不过百十米远。然而,这鱼背形的山脊小道却昂起头来, 硬是要给我点颜色看看, 我竭力挣扎着,能往上挪半步就挪半步。一股山风挟着雪 粒从侧面扑来, 我身子一趔趄,脚下一滑,慌忙抓住了前面的马尾巴。拉马尾巴翻 山, 我早听说过,但自己没拉过,我不敢拉马尾巴,怕马踢我。这下我拉住了马尾 巴, 大白马非但没踢我,反而四蹄用劲往上一窜,马尾巴的功能还真不小,一下就 把我带上去了好几步。大白马是我的好朋友,一路上我牵着它翻山越岭,长途跋涉, 它对我温驯友好, 我们真的有感情了。在这寒风凛冽、道路陡险的高山之巅,大白 马驮着驮子已经够累了, 我实在不忍心再去拉它的尾巴,增加它的负担。可是,大 白马往上走两步就停下来, 回头看着我,像是在喘息,又像是在等我,它看我那个 歪歪倒倒的样子,就站住不走了,还摇摇尾巴,示意让我拉住。

  我拉着大白马的尾巴, 终于登上了“天柱”之巅,四周峰峦匍匐在我的脚下。 我抚摸着大白马的鬃毛, 把脸贴在它的耳边悄声说:“谢谢你,谢谢你,我的无言 战友!”

返回首页>>


中国中央电视台版权所有
地址:中国北京复兴路11号(100859)
站长信箱:webmaster@mail.cctv.com
建议使用:800*600分辨率,16Bit颜色、
Netscape4.0、IE4.0以上版本浏览器和中文大字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