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土地是我用身子一步一步量过来的,
白色的云朵是我用手指一朵一朵数过来的,
陡峭的山崖是我像爬梯子一样一座一座爬上去的,
绿色的草原是我像卷氆氇一样一块一块卷过来的,
………
这首豪迈而浪漫,富于雪域情怀的古歌,不知流传了多少岁月!
西藏乃藏传佛教之地, 宗教色彩浓郁。除金顶辉煌的喇嘛寺庙和珠玉镶嵌的大
型佛塔外, 经幡、嘛呢堆、转经筒和“六字真言”石刻等随处可见。特别是经幡,
无论高山河谷、农村牧场、屋顶帐篷或奇石古树,都有五颜六色的经幡在随风飘动,
经幡上刻印着经文和历辈高僧肖像以及雪狮、 宝马和神鸟等吉祥物。一进入藏区,
我就置身于法号长鸣、 经幡飘飘、松烟缭绕、佛偈声声的氛围中,不无神奇神秘之
感。 当我在进军路上,头一次见到磕长头的阿觉娃(朝佛人)时,更是惊讶慨叹不
已!
他们两手戴着类似木屐的护板, 腿上绑着护膝的牛皮。磕长头时,双掌合十高
高举过头顶,随着肘部弯曲,双掌降至额头、口、胸前,两臂前伸,全身匍匐下去,
五体投地, 护手的木板和护膝的牛皮在地上嚓嚓作响。他们磕一个长头,在头前划
一个记号, 然后站起身来走两步,两脚站在记号线上,再举手合掌,重复磕长头的
动作。 遇到河流、深沟、陡坡等无法伏身长拜的地方,他们就估计一下那段距离,
等过了河或到了平缓的地方, 再往回磕,把那段距离补上。这些磕长头的朝佛人既
不是苦行僧,也不是殉教徒,而是地地道道的穷苦老百姓。他们为什么要摩顶放踵,
在雪山冰河间膜拜膝行, 在黄昏的天幕上投下孤独的身影?为什么要用自己身体的
长度去丈量漫漫尘路, 折磨自己,不远千里磕长头一直磕到拉萨?我心中留下了一
连串问号。
在进军路上, 还有一些不磕长头的阿觉娃(朝佛人),因为都是由东向西与部
队同方向行进, 接触的机会就多了。有时我们从山岩下或溪流边经过,看见三三两
两的朝佛人盘腿围坐在那里, 用三块石头搭灶支锅熬茶;有时我们走着走着又赶上
了前面背着经箧, 手执铁镖的朝佛人;有时我们早上从帐篷里出来,看见有的朝佛
人晚上就露宿在不远的荒野里。朝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老人已须发斑白,
有的妇女还背着吃奶的孩子, 他们大都蓬头垢面,满身风尘,有的衣衫烂褛,跟乞
丐差不多,他们神情漠然,目光里流露着冀求与迷惘。
朝佛人是一个特殊的群体, 一个生活在现实与非现实的群体,一个叫人难以理
解的群体。 马克思主义认为宗教是“精神鸦片”,是统治阶级用来维护其统治的工
具。 我是个无神论者,对他们这样作一方面觉得是愚昧落后,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感
叹他们的那种虔诚和执着。 我们党实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部队领导也一再教育我
们要尊重西藏人民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 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看得惯也好,
看不惯也好,随它去吧,但好奇心却驱使着我,总想打探点什么。
在我们军直部队的行列中, 有一位姓于的女教授,她曾在甘肃、青海等藏区研
究藏学, 这次随军进藏考察,一有机会我就向她请教。于教授告诉我,磕长头,也
叫等身礼, 是藏传佛教的一种独特修行方式,不同于伊斯兰教的朝圣和基督教的礼
拜。 磕长头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有严格的仪轨动作,跟一般的磕头不一样;另
一层意思是磕的数量多, 距离长。磕长头的人有的发愿一生要磕千千万万个长头,
有的发愿越过千山万水, 不怕千难万险,一直磕到拉萨,虽九死一生而无悔。于教
授说: “藏地人笃信神佛,看重来世,他们认为灵魂不灭,生即死,死即生,今生
今世只是个中转过程。 生命是在“六道轮回”(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
牲) 中像车轮一样地运转,来世进入哪道轮回,要看今生修持如何。为了解脱轮回
地狱之苦, 他们一生念经祈愿,以求得来世有个好的归宿。信徒们认为拉萨是宗教
圣地, 能到拉萨大昭寺点灯朝拜,能围绕着布达拉宫转经祷告,是他们一生最大的
愿望和荣耀。 你不要以为朝佛人愚昧落后,那是你不懂宗教;你也不要光从外表上
看他们穷困潦倒, 那是你不了解他们的精神世界,你现在见到的这些朝佛人,他们
自认为正朝着‘香巴拉’——理想的王国乐园走去哩。”
一天傍晚, 离我们宿营地不远的山跟下,来了几个朝佛人,于教授要去看看,
我顺便也跟着去了。 我们走过小溪上的一根独木桥来到山跟下,看见三位朝佛人,
一位老者、 一位中年汉子和一位青年女子正在那里围坐喝茶。于教授双手合十,用
藏话向他们问候。 老者连忙躬身答礼,往旁边挪了挪,邀请于教授和我加入他们的
喝茶圈子。 起初,我还以为这三位朝佛人是一家子,坐下闲谈后,才知道他们原来
是在朝佛路上结伴而行的同路人。
布姆(姑娘) 拉珍约十七八岁,胸前挂着一个镶银的小“告乌”,里面装着她
临行前用两只羊从活佛那里换来的护身符。 她出生在金沙江西岸的一个小山村里,
一生下来她就只有阿妈, 不见阿爸。 据说她的阿妈是给一个过路的藏军小头目支
“汤役” 差时怀上她的。三年前,阿妈丢下她到拉萨朝佛去了,一直杳无音信。拉
珍说, 离开母羊的小羊咩咩哀叫,没有阿妈的拉珍心里凄苦。她是到拉萨去找阿妈
的, 为了途中安全,她加入了这个朝佛小集体。一路上,她主要干些拾柴熬茶等杂
活。 我问她想修个什么来世?藏族姑娘羞涩地笑了,说自己尽管很羡慕寺庙墙壁上
画的那些无忧无虑, 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仙女,但并没有想过自己来世会是个什么样
子,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拉萨找到她那苦命的阿妈。
波啦(老爹) 嘎多一边与我们摆谈,一边不停地数着念珠。老人年逾六旬,苦
难的岁月使他的脊背佝偻了。 他年轻时曾在寺庙里当过喇嘛,后来还俗了。现在,
他在这个三人朝佛小集体里充当类似寺庙执法喇嘛“格规” 的角色,随时指导提醒
他们要规范自己的言行。 嘎多从小就听说拉萨大昭寺供奉着觉阿仁波切,那尊释迦
牟尼十二岁等身像, 是一千三百多年前唐蕃联姻时文成公主带到拉萨去的,至尊无
尚, 被称为“西藏第一佛”。嘎多说,山上若无积雪,山下哪来湖水,佛光普照雪
域, 众生才得安宁,他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到拉萨觉阿佛像前,上盏酥油灯,磕
几个头。 望着老人那瘦骨棱棱的身影,我不禁脱口而出,这么大的年纪了能走到拉
萨吗? 对我那唐突的话,老者并未见怪,他说他不管自己岁数多大,能不能走到拉
萨,只知道自己有一颗虔诚的心,即使走不到拉萨,死在朝佛路上灵魂也是安然的。
说到这里, 老者转向于教授,“您懂藏家话,熟悉藏家人,古往今来在通往圣地拉
萨的条条路上, 不知有多少朝佛人半路倒下去了!新的朝佛人又从他们的白骨旁边
走过。 您说不是吗?”我们的学家藏久久沉吟不语。在回来的路上她才跟我说,西
藏朝佛人的心态,我们这些无神论者是难以理解的。
“我是个盗马贼, 我是个杀人犯!”被叫做阿古(大叔)扎登的那位中年汉子
一开口就吓了我一大跳。 他是他们仨人中唯一磕长头的朝佛人,他的身旁放着两块
磨光了的护掌木板和两块护膝牛皮, 有一块牛皮都快磨穿了。这位藏族汉子身材高
大, 蓬乱的头发被尘土粘结在一起,双手布满重重血茧,额头正中留下一块磕长头
的暗红印记。 他是康北牧区的一个牧奴,他的领主与别的领主之间常因争夺水草牧
场发生械斗,相互抢夺仇杀。那时节,牦牛的事鞭子说了算,奴隶的事领主说了算,
扎登身不由己,抢过人家的牛马,杀过人。
“我的罪孽深重, 我只有磕长头,一步一步磕到拉萨去赎罪。”扎登说。他的
嗓音虽然低沉粗重, 但能听得出它表达了一种坚定的信念。波拉嘎多插话说,皈依
三宝, 虔心向佛,磕长头功德无量,他和布姆拉珍都愿帮助阿古扎登圆满完成这项
功德。
后来我到了拉萨, 看到了更多磕长头的朝佛人。每当夕阳西下,一排身披绛色
袈裟、头戴黄色鸡冠帽的喇嘛站在布达拉宫顶上,喔喔地吹响了一两丈长的大法号,
那瓮郁的号音, 给暮色苍茫的拉萨古城增添了肃穆神秘的气氛。这时,这里那里升
起缕缕松烟, 成群结队的善男信女手摇转经筒,口念“六字真言”,围绕着布达拉
宫、 八角街和大召寺转圈祈祷。那些历尽艰辛、长途跋涉,磕长头磕到拉萨来的朝
佛人, 聚集在大昭寺前或布达拉宫下的台阶上,匐身长拜,闭目祈祷,他们虽然形
体疲惫憔悴,但因了却了一生中最大的夙愿而神情安祥。
在大昭寺, 从早到晚都有许多人在大门前的青石板上磕长头,日积月累,青石
板竟被磨出了一道道光滑的凹槽。 我们机关住地旁边孤苦伶仃的德吉老阿妈,就是
这些凹槽的磋磨者之一。 她每天早晚都要去大昭寺门前磕长头,最后病得路都走不
动了, 还挣扎着去磕。一个风雪交加的清晨,人们在青石板上的凹槽里,发现德吉
老阿妈已僵冻气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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