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着红十字药箱, 牵着一匹青鬃马,行进在进军西藏路上。像司号员喜欢把
军号擦得锃亮, 并系上一条红绸带那样,她也总是把自己的药箱擦得干干净净,让
药箱上的十字红得引人注目。 当然,引人注目的不光是药箱上的那个红十字,还有
马背上架着的那个坐不像坐, 躺不像躺的靠椅。这个样式特别的靠椅,还是在川西
出发前, 针对西藏山高路陡的特点,为适应行军途中病号的需要,用坚韧的老葛藤
编成的,我们大家叫它“马背病床”。
她是军直卫生队的医生, 我早就认识她。那是1949年夏秋之际,十八军追击国
民党白崇禧残部,进入江西境内。因在雨水泥泞中昼夜急行军,我的双脚都打了泡,
感染化脓, 加以天气炎热喝生水拉肚子,只好留在后勤部医院。到医院刚一放下背
包, 就进来一位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卫生员。她腰束皮带、人字形绑腿打得笔直,
一头浓黑的齐耳短发, 很精神,一见就让人喜欢。她端来一盆温水帮我擦洗伤口,
轻轻地把血泡挑破, 挤出瘀血,还安慰我不要着急,很快就会干疤,赶得上部队。
听熟悉她的人说, 她名叫江妮,老家在胶东半岛,原是个童养媳,当婆母正准备让
她跟小女婿圆房时,她投奔了革命队伍。当时的医务工作,并不象现在这样分得细,
往往是诊断、 司药、打针、护理等一把抓,我们都习惯称卫生队的同志为医生。江
医生人很聪明, 参军不久,很快就掌握了一般的医疗技术,她特别能吃苦耐劳,处
处表现出胶东人那种踏实顽强的性格, 像她这样的同志,当然会被首批选进进军西
藏的行列。眼下她和一个从随军卫校分来的小女兵负责青鬃马上那个“马背病床”。
队伍翻山涉水, 风餐露宿,已经向西走了千余里,一路上,江医生没有少“抱
怨” ,她抱怨那些高山反应强烈,连路都走不稳的人;那些得了雪盲,眼睛肿得像
桃子那么大的;,那些吃了生代食粉拉肚子拉得两眼发黑的人......任她怎么劝说,
也不肯住她的“马背病床”,直到连营首长强迫命令,她才能收到个把病号。
前天, 当部队进入昌都西北边的大森林时,江医生的“马背病床”上还只是驮
着一些卫生队的药品杂物。 两天后,当我们走出大森林时,发现“马背病床”上竟
躺了一个小藏孩。 这个小藏孩大约七八岁,一条腿上裹着纱布,野头野脑,跟一头
小熊似的, 眼神里带着惊恐的戒备。卫校来的那个小女兵在前面牵着青鬃马,江医
生在旁边看护他,江医生的手背上涂着紫药水,那是小藏孩咬的。
江医生告诉我们, 头天傍晚他们卫生队在大森林深处宿营时,炊事班杀了一头
牦牛, 拿到溪水边去洗,顺手把牛肠子挂在不远的树杈上,等牛肉洗好后,肠子不
见了。 他们跟着地上的血迹去找,找到一篷矮树丛跟前,听见树丛那边有响动,绕
过去一看, 他们都惊呆了,满脸乌黑,披着一块破羊皮的野孩子,正在大口大口地
吞食牛肠子。 一见来了人,野孩子撒腿就跑。炊事班的同志拿着牛肠子在后面追,
想让他拿去吃。谁知好心办了坏事,小孩惊慌中爬到树上摔了下来,摔伤了一条腿。
这孩子刚送来的时候还野得很, 总想逃跑,江医生给他清洗包扎时,他又抓又咬,
把江医生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
江医生说, “这孩子在大森林里不知怎么活下来的,他显然受过很大的惊吓,
给吓坏了, 翻译问他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为什么逃到大森林里来?他什么也不
说,领导上叫把小孩送到前面的兵站去,让兵站去寻找他的亲人。”
“马背病床” 住了个野藏孩的消息越传越广, 后来竟被误传为住了个熊仔。
“马背病床” 也就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我也经常留意“马背病床”,说不定上面还
会出现什么新鲜事哩。
一天中午, 我们正在休息吃饭,卫生队的人马过来了,我看见那个小女兵牵
着青鬃马过来了, “马背病床”上靠着一个用床单盖着脸的病号,却没见江医生。
我问江医生呢?小女兵朝马背上奴奴嘴。江医生住上了自己的“马背病床”,
我觉得好生奇怪。 小女兵说,昨天下午卫生队过冰河的时候,江医生牵着青鬃马
护送病号, 来回好几趟。最后一趟太累了,脚一滑,摔在河里,冻成了冰人。今天
早晨出发时, 队长叫我们硬把她抬上了“马背病床”,刚才风大,我怕她再受凉,
才用床单把她盖起来。
啊! 我想起来了,昨天下午淌的那条冰河还真够呛。冰河位于阴山背后,东边
的峭壁笔陡笔陡的, 挡住了阳光,特别阴冷。冰河两边结着一层冰块,中间漂着冰
凌, 过渡的地方河水淹到膝盖,倒不算深,只是冰冷刺骨。我们在河边脱掉鞋袜,
挽起裤腿光着脚, 一踩进水里,一股寒气立马从脚心透过全身,牙齿冻得直打颤,
刀子般的冰凌碰到腿上, 就是一道血痕。水下的鹅卵石又冰又滑,一不留神就会摔
倒, 我们宣传部的女同志还是手拉着手夹在男同志中间,好不容易才淌过来的。江
医生护送病号在冰河里来回淌了好几趟, 该是多么的艰难啊!想到这里,我望着越
走越远的卫生队队伍, 对她们这些进军路上的白衣战士,在艰苦困难面前的忘我精
神,肃然起敬。
当时, 西藏缺医少药,群众不懂科学卫生,生了病也只好请喇嘛念经驱邪;婴
儿的死亡率很高, 很多藏族妇女生了一辈子孩子,却没听见过孩子叫阿妈的声音。
部队医务人员在进军途中, 尽管语言不通,条件又差,但总是尽量克服困难给藏族
群众治病, 解除他们的痛苦。行动是最有说服力的语言,很快在金沙江两岸,在横
断山脉中就响起了这样的歌声:
念经求神多年,病痛总不离身;
金珠玛米门巴,治好我的病根。
部队在穷八站北面的沙丁宗休整时, 宣传部和卫生队的宿营地挨得很近,有一
次我在河边洗衣服, 碰到江医生她们也在那里清洗卫生队的床单、纱布。十多天没
见了, 这位当过“冰人”的胶东姑娘又有说有笑,恢复了青春的活力。我称赞她们
当医生的还真不简单,那个小女兵在一旁插话说,前天江医生给头人的儿媳妇接生,
那才不简单呢。
那是江医生和她还有翻译卓嘎到宗政府北边的村子里去巡诊, 在这之前,这一
带只有兵站和零星采购人员来过, 藏族群众对解放军还不了解,她们进村后,没有
人来找她们治病。 她们就到处转悠,在一间小土屋里见一位老阿妈躺在破烂的卡垫
上痛苦呻吟, 她患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江医生准备给她针灸,并给点止痛药,
老阿妈摇头拒绝, 说她没有钱,给不起药费。江医生请卓嘎告诉老阿妈,解放军看
病不要钱, 老阿妈这才笑了。江医生她们从老阿妈那里出来,听到不远处的楼房里
传来阵阵鼓钹声,原来是头人家的儿媳妇难产,请喇嘛念经跳神,已经折腾半天了,
孩子还没有生下来。 开始,守门的还不让她们进去,经过卓嘎一番解释后,神色张
惶的女主人才把她们引了进去。 胎儿伸出一只脚,产妇已奄奄一息,必须马上作人
工牵引术。 江医生虽然也接过生,懂得一些助产知识,但像这样的难产,时间又耽
误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 要冒很大的风险。为了救人,她顾不了那许多,赶快
准备了一下, 把手伸进产妇的会阴,拉出胎儿的另一只脚,凭着她的沉着机智,然
后又慢慢的把胎儿的上肢牵引出来。 由于产程过长,造成婴儿窒息,江医生立即用
嘴吸出堵塞婴儿呼吸的瘀血, 又把婴儿倒提起来在后背上拍了几下,哇!婴儿哭出
了第一声。 随着婴儿的哭声,鼓钹声停止了,念经喇嘛不见了,产妇笑了,藏族头
人捧着一条洁白的哈达进来了, 藏族女主人捧着一串玛瑙进来了。遵照藏族人的风
俗习惯, 江医生接受了哈达,谢绝了玛瑙,通过翻译对藏族女主人说,解放军治病
救人不收谢礼。
小女兵讲完了江医生冒险接生的故事, 我们的衣物也冼完了,晾晒在河边的草
地上, 坐下来休息。闲谈中扯到了女同志的个人问题,江医生问我有对象了没有?
我反问她, “你呢?”她说,“我跟你不一样。”我说,“怎么不一样,难道你还
在想着你那个尿床的小女婿? ”她的脸一红,摇摇头。我说,“封建包办婚姻根本
就不合法。”她点点头,“这个我知道。”
部队到达拉萨后,江医生和我都转业到地方工作,她去了日喀则,我留在拉萨,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再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她的情况了。文化大革命后期我
从西藏日报上读到过一篇有关她的报道。 报道中说,她长期建藏,边疆为家,热爱
西藏人民, 全心全意地去解除他们的病痛疾苦,雅鲁藏布江两岸的广大农村牧场,
到处都留下了她的足迹和汗水。
后来我又碰到一件事,真是大感意外。那是1982年春,我从内地休完假回西藏,
在成都至拉萨的民航客机上, 我的邻座是一位身着黑呢中山装、两鬓斑白、风度儒
雅的汉族男子。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黑漆木匣,不时轻轻地爱抚着,飞机稍一晃动,
他就连忙把它托起来,用自己的身子稳住平衡,唯恐震动了它。这引起了我的好奇,
我问他, “你这木匣子里装的什么, 让你如此珍爱? ”黑衣男子神情黯然地说,
“我妻子的骨灰。 她在日喀则当医生二十多年,积劳成疾,最近在成都病逝,我遵
照她的遗愿,把她的骨灰送回西藏,撒在雅鲁藏布江里”。
“她是谁? ”我警觉地问。
“江妮。 ”黑衣男子果然说出了这个名字,我惊讶的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她
怎么去的这么早啊, 算起来才不过五十多一点!我望着眼前的黑漆木匣,心里默默
地说: 江医生,你真是好样的,你不光是把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西藏人
民的健康,还把自己的骨灰送回雪域高原,永远与西藏人民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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