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还金灿灿地挂在西边的雪峰肩胛上, 开晚饭的哨音就响了。“世界屋脊”
真的离太阳近, 天黑得比内地晚多了。我抄起碗筷就朝伙房的帐篷快步走去。往日
给组里同志们打菜, 我是个积极分子,可近些日子供应困难,伙房已无菜可打,打
菜盆做了洗衣盆, 开饭成了单兵活动。加上今天下午翻了一座光秃秃的乱石山,山
道上满是风化的碎石砂砾, 既咯脚又打滑,折腾得我们人困马乏,一到宿营地,我
的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
“吃什么?阿拉李她们去打饭,迎面碰见我问。我说能吃什么,还不是活
命糊糊、哈喇棍。
为了保障进藏部队指战员们的健康, 西南军区后勤部专门在重庆定购了一批干
粮——代食粉和蛋黄蜡。 原先听说代食粉由多种粮食配制而成,如何如何好吃,一
根一根的蛋黄蜡全用鸡蛋黄作原料, 更是如何如何的香。过金沙江前,大伙就急喉
喉的想尝一尝, 及至过了金沙江,打开装在白铁皮筒里的代食粉,就闻到一股生黄
豆味, 掺上开水一吃,又咸又涩,在嘴里直打粑,咽不下去,很多人吃了代食粉还
消化不良, 拉肚子。后来炊事班只好把代食粉熬成糊糊,有时还掺点圆根叶或野菜
什么的, 还是倒胃口。当时,又没有别的粮食来代替,不能不吃,我们就给它起了
个别名叫活命糊糊;蛋黄蜡也名不副实,一根根像老牛筋,嚼也嚼不动,非但不香,
反而一股哈喇味,我们也给它改名换姓,叫哈喇棍。
我们宣传部的几个女同志各端了一碗代食粉糊糊, 拿了一根蛋黄蜡,蹲在临时
划定的饭场边上。临时饭场是块平展的谷地,野草茸茸,四周环立着莲瓣似的山峰,
高低一致的雪线给它们挂上了珍珠项链,盘结密实的曲枝柏给它们围上了墨绿裙裾,
一条清澈的小溪从谷地中间潺潺流过。 在这景色奇丽的地方野餐,本该是舒心惬意
的, 然而,大伙却一个个蹙眉苦脸。阿拉李这位上海姑娘一边吃一边嘟囔:这
鬼代食粉怎么是这样的味道,真难吃!
“你们在说么子哟?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浓重的湖南口音。我回头一看,啊!
原来是老政委来了。
老政委是军的二号首长。 他在军首长中年纪最大,四十几岁,两鬓染霜,这在
当时人的寿命年限来说, 已跟老年沾上边了;他的资格也老,是一位曾在井冈山上
扛红旗, 参加过湘南农民暴动,走完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全军上下都很敬重
他, 亲切地称他为老政委。老政委长征途中曾在红一方面军宣传队工作过,对宣传
工作特关心, 在川西驻军时,他常到宣传部来转转,跟大伙聊聊。老政委在战场上
是位威严英武的将军, 私下里却是位慈祥和蔼的长者,我们宣传部的女同志都不怕
他, 他一来,我们就围着他,要他给我们讲红军长征的故事。进军西藏开始后,部
队在甘孜和昌都休整时, 老政委还到宣传部来过。在昌都,他跟部里的领导说,越
往西走地势越高寒荒凉, 补给线越拉越长,天气也越来越冷,部队遇到的困难会更
大更多, 由于条件限制,途中不可能多设宣传站、鼓动棚,你们要多印发一些“飞
行传单”和“流动口号”以鼓舞士气,发扬我党我军战地思想政治工作的优良传统。
我还记得有这样一些: 进军西藏要立功,何惧高山千万重!不怕山高,只怕志短!
光想休息不想上, 功劳簿上难记帐!革命战士的语言,只有“前进”两个字!指战
员们反映很好。 部队从昌都出发以来,我就没见到老政委了,可能是司令部队列靠
前, 帐篷搭得离宣传部较远。今天,老政委竟突然出现在我们的临时饭场上,大家
都觉得格外惊喜。
“是不是在说代食粉的怪话呀?”老政委走近我们。
说怪话, 在那年头,不算政治问题也算思想问题,是要检讨挨批的,我们几个
女同志互相使了个眼色,伸伸舌头。
“没得关系! 没得关系!我这怪话二字是带引号的哟。”老政委笑了。他说,
代食粉是不好吃, 他吃了也拉肚子。西南军区首长原本是想为进藏部队好好配备些
干粮, 很可能是加工制作中,资本家捣了鬼,已向西南军区首长反应了这个问题。
现在, 西藏噶厦政府又不按和平解放西藏十七条协议办事,在粮食上卡我们,又没
有别的干粮来代替,凡事都得看条件,适者生存嘛,大家就克服克服吧。说到这里,
老政委话锋一转, 带着感情的口吻说“不管怎么说,代食粉总还是粮食,比当年红
军长征途中吃的野菜、 皮带和有毒蘑菇强。”接着,他给我们讲了一个红军战士吃
野蘑菇中毒的故事。 那是1935年夏天,红军路过川西北藏区时,严重缺粮。一天晚
上, 一个红军女战士从藏胞家里作宣传工作回到宿营地,看见跟她住在一起的三个
女同志全躺在地上, 闭着眼睛晕了过去,旁边还给她留了一碗黑糊糊的野蘑菇汤,
她喝了一口, 觉得味道不对,舌尖有点发麻,连忙吐掉,知道她们是吃野蘑菇中毒
了。 当时,哪有洗胃解毒药呢,她想灌些凉水也许可以冲淡胃里的毒素吧。她先给
一个女同志灌了四五口凉水, 不一会儿,那个女同志的眼睛睁开了,又灌了几口,
醒过来了。 于是,她们就用这种灌凉水的办法,不但救活了另外的两个女同志,还
把吃野蘑菇中毒的哨兵和通讯员也救活了。 老政委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们已经呼
噜呼噜地把一碗代食粉糊糊喝光了。 第二年,全国开展三反五反运动,果然查出重
庆的不法资本家为进藏部队生产代食粉偷工减料, 粗制滥造。那些不法资本家还用
废弃的烂棉花给抗美援朝志愿军做急救包,受到了严惩。
老政委是一位经历两次长怔的雪山名将。 他第一次长征时,我还只有几岁,他
进军西藏的“第二次长征” ,我却有幸亲眼见到了。记得进军前在川西乐山清衣江
畔举行的誓师大会上, 长期穿土布军装的老政委换了一身黄呢新军装,一派英武气
概, 跟军长一起率领全体指战员庄严宣誓:一定要发扬红军的光荣传统,吃大苦,
耐大劳, 不怕艰难困苦,不怕流血牺牲,坚决进军西藏,巩固国防,誓把红旗插上
喜马拉雅山, 完成祖国统一大业!铿锵的誓言,深深铭刻在我这个小女兵的心中。
在大渡河泸定铁索桥头, 我看见老政委久久伫立沉思,他是在缅怀当年抢渡泸关天
险, 英勇牺牲的红军战友吧!今天,一位老红军又来了,在新闻摄像机的哗哗转动
声中,他目光坚毅,壮怀激烈,迈步跨上铁索桥,去迎接他一生中的“第二次长征”
。
老政委进藏真可谓“马后桃花马前雪” ,需要多大的决心和毅力啊!他戎马半
生, 长期与他那也是红军的妻子分离,儿女托人寄养,1950年初,大西南解放了,
新中国成立了, 十八军正准备到四川南部一个富庶的地方去安家,老政委当地委书
记。 进军西藏的命令来了,从天府之国到雪域高原,思想上要转多么大的弯子!,
老政委在军党委扩大会议和全军团以上干部会议上, 带头坚决表示:党把进军西藏
的这个重要任务交给十八军, 是对我们的信任,是我们的光荣,我决心响应号召到
西藏去, 不在川南安家;我愿贡献自己的一生,把这把老骨头埋在西藏,亦在所不
辞!
离开昌都一个多月来, 部队一直是在高海拔地区行进,稀薄的空气、干燥的风
沙、 严寒的冰雪、荒漠的山野、艰苦的生活,就连我们这些黄毛丫头和毛头小子尚
感疲惫, 何况老政委一把年纪,军务又繁忙,更少不了吃苦头,人瘦了,脸也晒黑
了。 他的警卫员偷偷告诉我们,老政委在长期的革命战争中多次受伤,至今还有日
本鬼子的弹片没有取出来, 肠胃也不好,一吃代食粉就拉肚子。按照部队的生活待
遇, 老政委应该吃小灶,可是眼下不光小灶吃不成,有时竟连大灶也揭不开锅。管
理员为了照顾他,才给他弄了点糌粑。过霍尔三十九族时,他的马误吃毒草毒死了,
给他新配的马匹他也很少骑,大多用来驮病号。
老政委的听觉还挺灵, 在几米外也听了个七七八八,连连摆手制止警卫员搞小
广播。 警卫员撅着嘴不服气,“我说的那点不是事实?”老政委扫了他一眼,“同
志们才辛苦,我比他们好多了,又不背背包,还有马骑。”
在昌都, 老政委曾到宣传部来,叫我们多印发些飞行传单,加强行军途中的宣
传工作, 指战员们反映很好。这回老政委来又有什么新的指示呢?他对迎上来的宣
传部长说, 现在部队正处在最艰苦的时候,长途行军体力消耗很大,人缺粮,马缺
料, 补给困难。在艰难困苦面前,要有一个好的精神状态,要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
神。 红军长征途中,头上有敌人的飞机,屁股后面有追兵,还饿着肚子,就那样还
开文娱晚会, 我还在会上吹笛子唱歌哩!你们考虑,过些天部队到达拉萨河边后,
开个篝火晚会,让大家轻松轻松怎么样?是不是现在就着手准备。
一听要到拉萨河边去开篝火晚会, 我们一个个都来劲了,高兴得跳起来,连声
啊!啊!叫好。
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前途, 要看到光明,老政委不正是在体现这个道理么!我
自己在艰难困苦面前虽然也能尽力支撑, 但也仅仅只是停留在这一点上,看不到那
么远, 有时还有些丧气,心想能走到拉萨,把马牵到拉萨,就感谢马克思在天之灵
了。
天气越来越冷, 河水冰凉冻手,我好几天都懒得洗脸,早上起来用手
把头发拨拉几下就算完事; 老表周和川妹子田的短辫也乱糟糟的塞在军帽里;阿拉
李的军装皱巴巴的, 被刺条刮破了的口子也没缝补。当时我们只想凑合着就行,顾
不了那么多了,管它好看不好看。
老政委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他说,解放军的女战士,一个个应该是漂漂
亮亮精精神神的,你们正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看看你们现在这个样子,蓬头垢
面的,成了邋遢兵。
说得我们都低头嘻嘻地笑了。
“你们不要小看自己哟! 你们可是了不起哟!”老政委说,“你们是继女红军
之后, 出现在高原上的又一批女战士,是今天的花木兰哟!”老政委还说,你们都
是撒播在世界屋脊上的革命种籽, 是西藏各行各业的开拓者!”他指着阿拉李和我
说,“你们不是搞新闻的吗,将来你们就去开拓西藏的新闻处女地吧”。
老政委叮嘱宣传部长, 要关心照顾她们。接着又朝围着他身边的我们几个女同
志说, 有什么困难还是可以向领导上提出来,能解决的就解决,解决不了的,等有
了条件再解决。说到这里,他指指川妹子,你这个四川娃娃爱吃辣椒,我这个
湖南人也喜欢吃辣椒, 现在我们都没得辣椒吃,这个困难别说你们部长解决不了,
就是我这个军政委也没得办法。 他两手一摊,摇摇头,大家都笑了,临时饭场上洋
溢着轻松的气氛。
说到吃辣椒,老政委的兴致可大了,他跟川妹子说,据说有三个能吃辣椒的人,
第一个说他不怕辣, 第二个说他辣不怕,第三个说他怕不辣,你说他们哪个厉害?
川妹子歪歪头,当然是那第三个怕不辣的哟。
“我就是那个怕不辣的。”
川妹子说, “嘿!你怕不辣?我们川东大巴山区的朝天椒,保准把你辣得唏溜
唏溜的脑门只冒汗。等到拉萨后,我叫家里寄点来,让你尝尝它的厉害。
好!好!我等着这一天早日到来,我就喜欢辣得唏溜唏溜的脑门只冒汗。
湖南老将军和四川小女兵都乐了,笑得是那样的愉快和谐,这笑声叫我很感触。
刚参军时, 在我这个学生兵的想象中,解放军将领被赋予了古小说中“江湖豪杰”
的色彩, 他们一个个身材魁梧,虎气凌人,说话声如洪钟,目光冷如利剑……老政
委使我认识了解放军将领的本色,他们从人民中来,又回到人民中去。
老政委离开饭场走了, 他迈着稳健的步子,披着苍茫的暮色,回他的司令部去
了。 这位为吃辣椒跟一个小女兵乐成一团的边关将领,关系着进军西藏的成败,关
系着西藏百万农奴的命运, 关系着西藏封建农奴制度的灭亡和社会主义新西藏的崛
起。 在往后的几十年里,他在雪域高原的历史舞台上,演出了一幕幕威武雄壮的活
剧。 至今,老政委的忠骨还埋葬在拉萨河畔、他亲手开垦创建的“八一”农场的苹
果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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