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树很粗壮,但它躺倒了,倒在几丛细嫩的小胡杨林边,像是小胡杨林的爷爷、祖爷爷。
这种躺倒在沙包上、站在沙包上的胡杨树很多,满眼皆是:叶片落尽,细枝折断,树皮爆裂,但枝干仍倔强地不肯朽去。
对比那些正葱郁的胡杨,我就想着时空的流逝和人类的交替,因为过这段地域时,我有充分的时间去思寻--200多公里的柏油路段,除了干渴的沙地,诡秘的雅丹,便是这枯死的胡杨。眼角流逝过的胡杨,叫我想起一句话:“谁也活不过一棵树”。
在塔里木盆地四缘,胡杨很多,我也走过很多地方--喀尔曲尕、草湖、英库勒、瓦石峡、达瓦昆、齐满……但我喜爱的,只有胡杨,因为她的美丽、毅力、坚强、不朽。
胡杨的姿势很美,不管是站立的还是躺倒的。站立在春天的胡杨,嫩叶葱绿,枝干挺拔,站立在秋天的胡杨,金光撒满全身,灿烂得令人惊慕,给大地带来一种秋实--她们与朝阳和谐,更与晚霞和谐,她们带给人们的高雅姿势和幽雅身姿是人们无法模仿的高贵;躺倒的,像是一尊尊突厥石人,即使剩下嶙峋,骨架支棱,但仍显傲气,谁也别想把她当做荒漠上的一个乞丐--她不向沙漠索取,只向沙漠贡献,贡献她的胡杨碱、枝叶,固定着流动的沙丘。
胡杨驻扎的沙漠,就是这样寥廓--思想上的寥落。
胡杨不像人类,土地贫瘠就不生长,环境不好就迁徙,她们固执,哪怕是碱窝满地也不躲避,哪怕是无水滋养也不离开,死了,她们还会躺倒在原地,所以有了“千年不朽”。
我在卡拉麦里山的边缘见过一棵树,那地名就叫“一棵树”。百里空旷的戈壁上,除了沙和石外,只有一棵活着的物,就是那棵树,五、六米高。树的故事是这样的:从遥远的城镇到偏远的边防牧场,沿途300公里尽无人烟。过往的边防军人每每路过这必经的歇脚地时,总是嗓眼冒火,暑气难耐,在太阳的烤炙下无处避藏。不知哪次,一个战士在这里踱步,踩下去的脚下竟渗出了水,战士们惊奇地掬着积聚的水。又不知是哪次,一个战士从城里捎来一株幼小的树,载在泉边。于是,这泉就有了树的陪伴,也陪伴着过往的边防军人多少年。
对居住在塔里木河边的人们来说,他们生生世世住的是胡杨木屋,睡的是胡杨木床,用的是胡杨木饭勺,烧的也是胡杨木,死后的棺材也是胡杨木制成的,祖上留给他们的胡杨林已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突然有一天,人们说胡杨要消失了,他们才开始注意胡杨真的消失了不少,于是他们才想起了他们一斧头砍死一棵树就像砍死一个人一样,最后,人都消失了,地球上的树更没了。
难道这是童话吗?
自然赐予人类的树、森林,不该叫我们遗憾到复印一棵树都找不到原件。
人们常说死去的人永垂不朽,实际上是一种美好的用词,真正的不朽,世上也许只有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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