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雀尔塔格山高耸云天;近前,木札提河是蜿蜒东流。明屋塔格山的赭红色峭壁上,两百多座石窟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犹如蜜蜂飞去的秋天的蜂房。开凿石窟的人走了,焚香膜拜的人走了,毁洞灭佛的人也走了,留下寂静的高耸的山崖。敲不响的,是久已远逝的钟謦,是此刻沉落的夕阳。
佛也走了,留下被毁灭的壁画和佛像,和任凭风沙自由进出的洞窟。一堵峭壁,半截悬崖,一个个洞窟,犹如渴死的骷髅,眦裂着空荡荡、黑幽幽深陷进虚无的眼窝,张望那条久已干涸的河床,那一望无际的死亡之海——那被凌辱、被践踏、被摧残的岁月,无论千年万年,都始终停滞在失去偶像的黄昏。
只有鸠罗摩什没走,站在人人都走过的路口,守候着千年古国。他双手合十,默默念诵祈祷的经文。他黑褐色的坚毅的身影,映照在一池静水,剪贴在微弱的天光中,送走黄昏,迎来黎明。
我不能跟随鸠罗摩什,我只能跟随导游。洞窟内满目疮痍,被切割的累累伤痕触目惊心,佛塑像荡然无存,很多壁画也被挖走。终于,一道手电筒的亮光,如同思想的光芒照亮幽暗,照亮那残存的色彩绮丽、线条流畅的五彩壁画,照亮一个被佛的光环笼罩的世界。这里,有佛国天堂里众神向佛作供养的伎乐图,有描绘庄严神圣佛教天界诸神形象的天象图,有许许多多供养人、飞天等画像。
一个个半裸的、乳房高耸的菩萨,从斑驳残破的墙壁上出来,双手合十,交脚而坐,面相端庄恬静,沉浸在冥思幽深的禅界,超逸脱俗;而伎乐和飞天们潇洒出尘,翩翩起舞,抚抱琵琶,扇起阵阵春风,轻快活泼,婀娜多姿;那些比丘和供养人,头戴花冠,上穿披巾缨珞,下身着裙,虽然脚踏莲花,也在这乐舞中躁动起来,左顾右盼,扭转飞旋。举手投足,无不优雅妙曼,神韵超然,真正是天人之舞。
她们讲述着佛传故事、本生故事、因缘故事……在蔚蓝的天空下,不同色彩的飘带缠绕四周,华丽而飘逸。她们的衣裳一律紧贴在身体上,纹折如波浪,丝质柔软,好像刚刚出浴,或者被一场夏天的阵雨淋得透湿,秀美的胴体展露无遗,散发着一阵阵芳香。似乎,你吹上一口气息,她们就会从沉睡中醒来,就会生命复苏,变得活蹦乱跳,生龙活虎;似乎,你轻唤一声“请跟我来”,这些美丽、姣好、优雅的女子,就会雀跃欢腾,卷起一股股欢乐的涡旋,随你突破墙壁的禁锢,冲垮闭锁千年的幽暗。
有一幅画,画的是菩萨给夜行的商旅引路的故事,给人留下特别难忘的印象。画面上菩萨裸露上身,披着飘带,高举双臂,两只手变为火把;后面是一峰满载货物的骆驼,昂首而立,眼望远方;驼前两个脚夫,头戴尖顶小帽,脚蹬深腰皮靴,身穿无领对襟长衫,满脸须髯,面向前方,注视菩萨,举右手似有无限感激之情。还有反映畜牧、狩猎、农耕等方面的人间生活画。如一幅,画的是两头牛合抬一根木杠,低头甩尾,奋力拉犁;犁后农夫一手扶犁,一手举鞭,驱牛耕地。另有一幅画的是一农夫,头戴小帽,身着短裤,手持“坎土曼”,正在刨土翻地。这种情景,今日在新疆也不难见到。
走出洞窟,我们面对的是一片戈壁荒滩,犹如偶像坍塌、信仰毁灭的废墟。曾经,一个时代的驼队在漫无边际的风沙中误入歧途。有多少思想的先锋,像舍身求法的僧人,燃烧自己的热血青春, 点作火炬为我们引路,并照亮美丽和辉煌的天空?灵与肉的碰撞,生命的力量,人性的光辉,炫目的美,又被多少世纪的野草荒沙埋没而销声匿迹,黯然无光?
也许,人类已经经历了太久的中世纪洞窟的黑暗,人类已经太久地错过了唤醒灵魂、启迪生命的光。我真想扯开嗓门大喊一声:让拥有赤子之心的圣哲指引我们,指引我们在沙漠上勇敢坚毅地前行。然而,我只能把这喊声悄悄咽进肚里,回首凝望:那一身黧黑如非洲黑人的高僧大师鸠摩罗什,依然站在千佛洞下面,永远瞑目沉思,默对同样哑然无语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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