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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泉灵罗布泊之行日记
——写于2002年
无力抗拒诱惑
6月11日 北京 晴多云
终于启程了。“终于”是因为期盼了太久,并且在渴尽全力去争取的时候,心里始终是惴惴的,并不完全相信我的领导们会同意我加入罗布泊之行。女人如水,罗布泊却是亚洲腹地的旱极。楼兰姑娘那历经3800年的微笑正是被那干热的风凝固下来的。在人们的思维定势中,没有人会把女人和罗布泊联系起来。但是那片神秘之地对我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漂移消失的湖泊,沿着基因记忆中的道路飞来的鸟儿们,终因力竭而坠落干涸的湖盆。它们的羽毛在几十年后依然鲜艳如新。在一个月前,当我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几乎就已经注定了我的行程。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凄艳的景象,瞬间把我记忆中以雪天里故宫角楼为定义的凄艳淹没了,覆盖了。还有什么比刻入基因的欺骗更痛彻心底?在这一份惊傈面前,甚至苍凉的楼兰,百年后突然再现的小河墓地,都向后隐退成了斑驳的背景。我知道,这张照片撩动了我心底那种本能地寻求人类先祖故地的心弦,如鸟沿着记忆中的水源飞来。
作为记者,恐怕这是第一次,一个地方对我的吸引超过了新闻本身。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理由让我的领导们最终同意了我的请求。在我找他们之前,他们的表情坚毅,努力表现得通情达理:“我可以听你讲你的理由,但基本没有可能让你去。”我心底最冲动的理由显然在领导那儿站不住脚。于是,我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诸如,我对直播的热爱、熟悉,男女都一样之类的。最后只能运用了刚被司法部门采用的反举证法:“那你告诉我,不让我去的理由。”好在他的反驳同样无力。“好吧,我再来添个理由。我现在还年轻,在体力上和心理上,可以胜任这样的工作。如果5年以后,我也许自己就会退缩。你不能保证我在5年之内会有同样的机会。我是记者,经历是我们最大的财富。”我至今也不知道,是否是这句话最终打动了他。
两天以后,名单确定了下来,我如愿了。
三天以后,我在北京度过了我的30岁生日。
一群“神人”
6月12日 乌鲁木齐 晴
我开始陆陆续续见到了我们队伍中的其他成员。
赵工,已是久仰大名。在罗布泊一带转悠了20多年,是个老地矿,被封为“沙漠王”。在我的印象里,“沙漠王”总和坚忍而敏捷紧密联系在一起,类似于在沙漠中有比新疆虎更崇高地位的野骆驼。它敏得可以闻见几公里之外生人的味儿。在沙漠珍贵的水源地,其它的动物都小心敬畏地保持着和野骆驼的距离——这一点可以从地上有条不紊的脚印看出来。
但初见赵工,完全不是那种感觉。一个甚至有些木讷的山东老头,笑起来有些牵强,像是孤独惯了,不习惯于这种表情。见他的时候,他正在手绘罗布泊的地图,就这么一笔两笔地,像是在描自己家的装修图。“这里有泉,那里是雅丹。”就信手拈来般标在那儿了。
“老头有时候有点糊涂。他甚至有一次去大漠只带了去的汽油,忘了带回来的。”知情的人言之凿凿。这几乎让我惊叫出声来,“这可是真的糊涂得要命呀。”“可老头在那儿转了20多年,认识很多只有他能找到的泉水。在大漠里,没人不服他的,只因为他能找到金矿。”说这话的同样不止一人。再见到赵工的时候,真觉得不可捉摸。老头还是那么怯怯地、牵强地笑着。不怎么说话。
吴仕广,是公认的罗布泊地区最好的向导。明天他将和我们一起第四十一次进入罗布泊。据说他可以不借助任何设备工具,在戈壁中准确地判断位置。经验并不足以说明问题,有些直觉是与生俱来的。是他找到了余纯顺的遗体,并亲手掩埋了他。
他是西北汉子里不多见的瘦子,精干型的。第一次见到他时正躺在床上,姿势绝对的舒服,绝对不浪费一点儿多余的力量。和他打招呼,他热情而愉快地笑,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我立刻有点喜欢他了,这样的人总让人放松。
然后开始听他讲故事。“有一次,我们6个人缺水缺了整整两天,结果晚上6个人做的是完全同一个梦,抱着自己家的自来水管子狂喝。”这样的故事据说他有几个车皮。我知道旅途绝不会寂寞。
老秦,中国网通集团的工作人员,是我们这次节目的技术保障。在乌鲁木齐的夏季里,坚持穿着长袖。问他为什么捂得那么严实,老秦不好意思地笑:“前几天,进去踩点,晒曝了,这几天正掉皮呢。”老秦瘦高瘦高的,衣服的颜色是那种暧昧的暗色。加上“蜕皮”一词立刻让我想到了蛇。老秦像是知道我想什么,自己接上茬,“像蛇蜕皮一样。”没过两个小时,我就发现老秦是个绝对的乐天派,妙语连珠,完全适合讲相声。
来不及一一细数,一句话:一群神人。
从乌鲁木齐出发
6月13日 乌鲁木齐-吐鲁番-罗布荒原 晴
10:30我们从乌鲁木齐出发,九辆越野吉普。车况相当不一致。1号、3号车没有空调。6号车是网通的设备车,可以自动调整底盘的高度以适应不同的路况。设备是我们最宝贵的,苦了人可苦不得它们。否则一旦罢工,所有力气白费。马挥,我们直播的前方总负责,自告奋勇上了1号车领路。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愉快无比:“我们1号车条件特好,抽烟通风,空气新鲜。”
13:00我们在火焰山脚下吃午饭。想到有可能是几天中最后一顿美餐,几十碗拌面风卷残云。看不到电视,利用最后一段时间的手机信号纷纷给家里打电话询问中国和土耳其队赛况。开场10分钟之后,中国队0:2落后,我们遗憾着重新上路。
15:30车队进入了荒漠。车辆纷纷因为水温过高,关闭了空调。车里的温度高达44摄氏度。车里的人于是因为应该开窗通风还是关窗避土争执不下。2个小时后,争执停止,因为每个人都已经变成了土猴。2号车里传来老秦的声音:“罗布泊大酒店桑拿中心开业,免费酬宾。”
21:00在荒漠上小休。夕阳西下,美得让人心碎。马挥正式通知大家夜间不休息,连夜赶路。
22:00 3号车在行进中,突然左前轮飞了出去,一下栽在那里。暗自庆幸,事情没有发生在高速路上。修车还是弃车等待救援,真是个大问题。天上星光灿烂,北斗星清晰地挂在头顶正上方。
24:00经过司机们的会诊,3号车重新启动。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搞劳动生理学的刘洪涛教授警告我们,司机们的疲劳状态已经产生了不正常行驶。6号车时不时不耐烦地冲过车队往前开去。我们车的司机的反应明显地慢了。
凌晨2:00我们发现走错了路。四周漆黑一片。前几天刚刚下了一场暴雨,突发的山间洪水,抹平了地上所有能指认方向的车辙。我真不知道,向导在凭什么辨认道路。这里完全没有道路。我们折返回原路。
凌晨3:00我们在一片黄麻地中和同样迷路的我们的两辆给养卡车相遇。两个身经百战的向导一致决定,原地休息,等天亮再走。今天恰恰是余纯顺去世6周年的日子。
裹一个睡袋,就地躺下。星星大得像是熟透的苹果,随时会掉到头上。呼噜声此起彼伏。我数羊数了不到30只。
罗布泊大本营
6月14日 罗布泊大本营 晴有风
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片石砾上,边上30公分就是松软的沙地,不禁哑然失笑,似乎也没怎么觉得硌。四周是横七竖八的睡具。因为是临时决定,并不是每个人的手边都幸运的有个睡袋。网通的几个工作人员挤在一个小车里,设备占了大半的位置,姿势宛若婴儿,事实上也没有更多的空间可容舒展。忽然伸个懒腰,挤着了边上的同伴,口里大呼睡得香。
向导们早早起来,已经确定了准确的方向。“我们可以抄小路,直达大本营。”
我们的大本营设在罗布泊北岸的土垠——汉代的驿站。当年的丝路上,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站。据考证,当年曾是一个半岛,集军事、商贸等作用为一体,据说还建有码头。30年代,我国著名考古学家黄文弼发现了这里。这个和楼兰同时代,盛极一时的城市,最后在公元五世纪被废弃,和四周的雅丹地形混合在了一起。
时近中午,地面的温度明显升高了。茫茫戈壁上出现了一座雄伟的城池,它的名字叫“龙城雅“”。这就是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记载的“胡之大国,朝发东门,暮至西门。”但是后来的地理学家们证明他错了。原来这里的一切鬼斧神工都是风和水的交替作用。在这里,也只有大自然才有这样的功力。西域所有已经发现的古城都不具备这样的规模。著名的楼兰古城也不过是个方圆300米的城池。里面所有的房屋不过十几间而已。到现在剩下的是几处土堆,一片朽木,而龙城却雄赳赳傲立在罗布荒原。其间的雅丹地形千奇百怪,但大多底基扎实,所以看上去更象是人类的建筑。更奇怪的是,雅丹看似杂乱无章,细看却常常排列在同一行列中,井然有序,宛若街市。但事实上这是风蚀和水蚀的必然结果。城中有一座名叫骆驼山的,因为酷似昂首挺立的双峰骆驼而得名,形象独特,近来探险的人们常以此为标志会合。第一眼看到它,我仍然不能相信,这是完全大自然的创作。它浑朴而有神采,绝象汉代的雕塑。在所有朝代的雕塑中,我最喜欢汉代的。唐代雕塑因为它的完美和鼎盛,足以令人赞叹,却很难赢得人的偏爱。宋代雕塑,规模宏大却往往失于呆板。明清的雕塑,流于技巧而失去魂魄。唯有汉代的雕塑,往往依据材质本身的特点,稍稍几笔,神形皆备,更能显示出一种印在骨子里的力量。这骆驼峰就象是我多年前在霍去病墓前见到的马踏胡夫。想来也只有那样一个充满男子气概的年代才有这样的作品。汉武帝即位的时候,全国甚至找不到几匹同色的马来驾驭龙辇。数年之后,全盛之时,金戈铁马直指西域。以至于多年以后的唐代,诗中提起征战,常常描述的就是楼兰。楼兰在唐代已经是一片废墟,而它的鼎盛时期,就在汉代。收回遐思,车已离开雅丹地形,行到一片荒漠,这就是我们的大本营了。
卸车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虽然是在罗布泊的酷暑、正午。因为这是我们整个团队第一次聚在一起做同一件事情。将要开始徒步穿越的李勇和他的助手吴晓江是团队中当仁不让最活跃的。象学过轻功般,一窜就上了大卡车,急得向导老吴直叫:“小心鸡蛋。”挤在车底下等着接东西的人多得象围观看热闹的,唯恐把自己落下了。最后不得不排队传递,以保证每个人工作的热情不受打击。一切安顿妥当,导演谢子猛一拍矿泉水箱子:“罗布泊大酒店正式开张。”这时候,我们的制片王立春已经有好几天没怎么睡觉了。所有这两卡车的给养,是他一件件精心准备的。跟人侃价的时候,抠门得象早市上买菜的老太太,尽管平时他是最大方的。谁让我们经费紧张呢!此时,立春正在招呼人马:“谁跟我去看一处汉代遗迹?只去两个车,8个人,报名从速啊!”各人唰唰举起手来。8个人抢上车去,立春立刻变了脸色:“其实我是需要8个人跟我去捡柴火!”底下一片哄笑:“立春,你这是国民党抓壮丁呢!”车上也是一片笑:“我们乐意!”
不知为什么,总是在这种最艰苦的时候,人们变得团结而容易满足。
这儿可能有盗墓贼!
6月15日 罗布泊大本营 晴大风
今天的风大得出奇。捡帽子是营地最普及的娱乐。昨天搭的帐篷顽强经受了考验。这让大家对自己的手艺相当满意。后来才发现,原来是网通的几个哥们儿悄悄地给每个帐角都压上了大石头。
我们今天的首要任务是给李勇埋上前两天的食物和饮水。李勇一直想自己完全以自助的方式,背上所有的东西,走完全程。但我们却对此有些担心。队里的医学专家刘洪涛教授是研究环境生理学的权威。他认为李勇计划背上的每天6瓶水的摄入量恐怕不够。因为在42摄氏度的情况下,重体力劳动每一个小时蒸发的汗量就达到整整一升。李勇的计划是否能实现,还要看他第一天行走的情况。不管怎样,保证生命安全第一,食物和水仍然要替他埋好。更让我们担心的是,李勇今天发生了呕吐的状况。刘教授解释说,这是因为他临战前太兴奋了,肾上腺皮质激素分泌过多,与体质无关。果然,稍稍休息之后,他又活蹦乱跳起来,让我们多少放下了心。看来,在出发前,使他心情平静是相当重要的。
方城将是李勇的第一站,道路极其难行。每隔几十米,司机都要下车去推上车的加力系统。干旱的6月,地表完全地粉尘化,车轮一过,暴土扬尘。急急关上车窗,只是打在玻璃上的土如小瀑布一般。“活动沙画表演,好看,好看。 ”谢子猛是个永远的乐天派。摄像荣欣是一个你不得不敬佩的人。虽然车震得经常把我们抛到半空中,他仍然睡得很香。头撞在玻璃上,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撞晕了吧? ”“乌鸦嘴。 ”接下茬倒是从不落空。“在这种条件下,优质睡眠是保证体力的最佳办法。 ”--荣欣的秘诀。
不开车窗,车里立刻热得象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好不容易盼到下车,又象是遭受一百个暗器高手的袭击。沙子被大风打在身上,隔着衣服仍然生疼。
一路上,向导老吴一直在告诉我们:“这儿是个古城,那儿可能有古墓,那边是个烽火台。 ”说这些的时候完全象我们平时说:“这里有个加油站。 ”
恍然如裹进了一段历史,不见当年的繁荣,不见商贾驼队川流不息,只有断垣残壁固守着自己的记忆。
“这儿可能有盗墓贼! ”老吴指着地上的车印说。“这应该是两天前的。这个季节,除了我们,进来的一定是盗墓贼,再没有别人。他们往楼兰的方向去了。 ”马挥立刻拿起全球通电话报了警。但愿他们能及时抓到这些盗墓贼。
“来给你们讲个故事。 ”老吴拉着我们往胡麻荒地里走。猛然看见一辆摩托车的残骸。“这是今年四月的时候,我们进来。盗墓贼骑着它,见到我们就跑。偏偏摩托车又熄火了,他只好弃车逃走。我们怕他又回来取车,就把车轮胎和马达拆走了。 ”
在罗布泊,盗墓贼常常在3、4月份骑摩托车进来探路,到6、7月份开车来掠劫。生命的禁区常常挡不住这些利欲熏心的人。这一片遍地宝贝的荒原,四周都是无人区,守护它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些墓葬如果挖掘,只怕一时很难保护好。那些精美的彩棺、壁画,一见阳光就黯然失色。不挖掘又怕填了盗墓贼的口袋,的确是件两难的事情,也是文物保护者最最痛心的。
下过雨的传言
6月16日 阴转小雨转罕见的风和日丽
昨夜,一夜的大风,刮得几乎以为帐篷会把人一起带跑。早上起来的时候,每个人眼睛都是肿着的。在这临出发的最后一天,似乎是老天都有意补偿我们一下,让我们好好休息。
一天,让人想尽各种办法躲避的太阳自动躲到了厚厚的云层后面。突然觉得自己的活动范围无限扩大了,不必拘泥在几块小小的阴影底下,营地边早已干涸的河滩上到处是游荡的人们。回来之后手里捧着各色的鹅卵石,甚至还有捡到玉的,晶莹剔透,煞是好看。地矿老赵证明它是真正的玉以后,每个人走路都开始低着头。
不久以后,营地里开始流传下过雨的传言。大家开始为有没有雨点打到头上争论不已,反对方始终坚持这是对方说话时溅出的唾沫星子。争论还没有结束雨已经停了。据说,在这里即便下大雨,你也可以敏捷地穿行于各个雨点之间而不被淋湿。我们一致同意这是练轻功的好办法。在这里年蒸发量是3000多毫米,是降雨量的好几百倍。出发前,地理学家夏训成老师告诉我们,他曾经好几次,在罗布泊测得的空气湿度是零,这意味着皮鞋一旦脱下来一会儿,就会变形,再也穿不上脚了。因为昨天的大风,大家的嘴唇都裂了,频繁地涂润唇膏也无济于事。于是营地里流行泯着嘴唇羞涩地笑。而整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讲笑话,最后,见到每个人撅唇小笑状,自己也乐得掉眼泪——疼得。
李勇打算自己背着所有的水走完全程的计划遭到向导老吴的猛烈抨击。“你这样是超过人体耐受的极限了,你第一天就会被累倒。你是比我们身体好,但这只意味着你会比我晚两个小时死,不意味着你不会死。”因为老吴参加了几乎所有的罗布泊探险的活动,说话自然有分量。李勇放弃了他的突发奇想。这让我们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成功穿越的机会大大增加了。
人在罗布泊呆久了,多多少少会产生点幻觉,我今天在脑子里反复出现的东西是冰淇凌。有人在想象游泳或者痛痛快快得洗澡。总之都是和水有关的。而每个人都事实上养成了一个习惯,看到矿泉水瓶子,先拣起来检查一下,看里头还有没有水。我们只有食用的水,罗布泊的规矩,在里面的人都不刷牙不洗脸。脸上那一层土有利于防晒,我们自我安慰。今天,网通的王工给我猜了个谜语:“为什么碗越吃越小,筷子越吃越粗?——因为不洗。”老王自问自答一遍,悠哉哉转过头哼着小曲走了。留下我继续撅着嘴笑。
傍晚,爬上雅丹顶。太阳正穿越云层,金光如利剑直插荒原。云是凝重的深灰,低低地压在雅丹之上。如战旗。雅丹之间的粗砂有黑白两色,风吹来,如龙行。土垠遗迹静默而立。一时间,连风也静下来,天地无声。我在这一刻被完全征服。把身体铺平在沙地之上,只想喝一杯烧酒。醉卧、君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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