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大清之卒
央视国际 2004年04月13日 09:09
你的爱情又唤起我的希望,多年以前,多年以前。有多少人曾经把你夸奖,多年以前,多年前。 ——美国民歌《Long Long Ago》(《多年以前》)
泼海旌旗热血红
1884年7月27日(光绪十年六月六日),“留美幼童”黄季良给在上海江南制造局的父亲写了一封信。信是从停泊在福州马尾的“扬武”号军舰上请人带上岸投递的。他在信中夹带了一幅画:一个稚气未消青年,身穿浅黄色大清官服,脚蹬皂靴,腰佩战刀。
男季良百拜叩禀父亲大人膝下:男自幼生母见背,旋即随侍父亲远客江南,未尝刻离膝下,迨稍长,应选游学,远适异国,近奉上谕,调回中国,旋派来闽,又从军于扬武兵船,不能一日承颜养志,负罪实深……
1871年,在江南制造局当差的黄道平得悉朝廷招考“留美幼童”,“念家贫漂泊”,先送15岁的黄仲良作为第一批官费生出洋,两年后,又送14岁的黄季良赴美留学。1882年,哥哥黄仲良已经进入美国宾州伯利恒的利哈伊大学,弟弟黄季良尚在中学。被“召回”后,黄仲良被派往北洋,在天津机器东局任翻译和图算学堂教习,黄季良等16名幼童被分到福州,成为船政学堂第八期驾驶班学员。
这16名幼童,包括詹天佑、欧阳赓等5名耶鲁大学学生,薛有福、邝咏钟等5名麻省理工学院学生,吴应科、苏锐钊这两名瑞萨莱尔理工学院的学生。1883年,第八期驾驶班毕业,7人留在福州:詹天佑在学堂任教,邝咏钟任“振威”舰二副,黄季良、薛有福、容尚谦、杨兆楠、吴其藻被分配到福建水师旗舰“扬武”号任见习军官。
黄季良给父亲的信,写在一个不寻常的时刻——
今法人犯顺,已入马江。伏思国家德泽宏深,将士皆忠勇敌忾,定籍我皇上如天之福,迅扫夷氛……
由于法国侵占大清藩属国越南,战火从陆地燃烧到海上。法国海军以“保商”为名进入福建闽江,企图歼灭福建水师,控制台湾海峡的制海权,最终夺取台湾为“抵押”,逼取钜额赔款。从7月15日到19日,先后有5艘法国军舰到达马尾江面。清廷不敢轻易和法国决裂,又不知如何用国际法处理,决策陷入混乱。“扬武”号奉命开进法国军舰的停泊区,“与敌杂泊,阻其猝发”。黄季良和他的留美同学们第一次经历如此紧张的场面:白天,沿岸“遍张旗帜”,陆军穿梭调动,当局在布置“疑兵阵”;入夜,法舰探照灯的光柱如寒光闪闪的利剑,狂扫水面。
……望父亲大人勿以男为念,惟兵事究不可测,男既受朝廷豢养之恩,自当勉尽致身之义,犹记父亲与男之信,嘱以移孝作忠,能为忠臣即是孝子等语。男亦知以身报国不可游移胆畏,但念二十五年罔极之恩未报,于万一有令人呜咽不忍言者,男日来无刻不思亲,想亲思男愈切也。爰将平日绘成之貌,寄呈父亲见之,如男常侍膝前矣……。
黄季良画了一幅自画像寄给父亲,以表达孝心。他不能忘记,在幼年丧母后,他和二哥跟着父亲从老家番禺(今广州)到上海艰难谋生的日子;他记得14岁的自己,远涉重洋去美国留学,依依不舍离开父亲的情景;他也想念他的二哥,记得刚到美国,见到仲良,半步都不忍离开。当他一笔一笔画出自己的肖像时,他已经看到了最险恶的结局。
对峙的局面,令人神经几乎要绷断。骄阳如火的8月中旬,马尾罗星塔附近的闽江江面上,密匝匝停泊着包括两艘铁甲舰在内的8艘法国军舰和十一艘木制的中国战舰。数十条民船四下游荡,只有中国水兵知道,它们满载硫磺和火罐,时刻准备扑向法国军舰,重演“火烧赤壁”。两艘没有火炮的中国商船各载数百陆军士兵,等待一声号角,“跳帮”到法国军舰上去进行白刃格斗。岸上偶尔传来枪响,那是信神的总督派兵朝天鸣枪,“击散妖云”。
这是中国国防的现实:主管海疆防务的官员,不是昏庸无能,便是大言无实;李鸿章海军建设的蓝图刚刚展开,近代海军尚未成型,在欧洲定造的两艘铁甲舰还没有回国,北洋为数不多的好船,他不敢孤注一掷地派到福建;在福建水师的木制舰只上,是未经战阵的年轻的船政学堂毕业生和“留美幼童”……
8月23日,海战爆发。
“扬武”舰上,“留美幼童”容尚谦首先发现法舰“窝尔达”号桅杆上的信号旗降落下来。他立即报告管带。可管带还以为法舰上有军官病死,下半旗志哀。正议论间,炮弹如雨而至。这时另一名“留美幼童”杨兆楠立即施放后主炮,第一炮便击中“窝尔达”舰桥,当场炸毙引水员和五个水手,差一点击毙法国舰队司令孤拔。管带急令开船,为时已晚。法国鱼雷艇猛扑上来,向“扬武”发射了一颗鱼雷。
海战开始仅27秒,福建水师的旗舰“扬武”就被击中右舷尾沉没。除容尚谦和吴其藻落水逃生,“留美幼童”黄季良、薛有福、杨兆楠阵亡。海战中另一位阵亡的“留美幼童”是“振威”舰二副邝咏钟,一位目击海战的英国海关关员回忆:
“那骁勇的振威,虽然暴露在维拉号和台斯当号的舷炮下,并且在驶过特隆方号之前时,为敌舰的重炮烈火所洞穿,头尾都已着火,但是它仍然奋战到底,一次又一次地发射炮火,直到一艘法国鱼雷艇在烟火中冲进,才完全毁灭了它。就是在它最后沉没的一刹那,这勇敢的小船,还以最后一炮击中它的敌人,重创了敌舰舰长和士兵两名。”
海战仅进行了半个小时,福建水师全军覆没,船政学堂和造船厂被轰毁。
比军舰和学校、厂房更令人痛惜的是人,是一批在新式教育中培养的人才的夭亡。在马尾海战中,十多年成长起来的“洋学生”们表现英勇。船政学堂各期毕业的学生,有许寿山、吕瀚、梁梓芳、叶琛等十余人阵亡。“留美幼童”6人参战,4人牺牲,其中有薛有福、杨兆楠、邝咏钟3人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
在一百多年的今天,在福州马尾,人们还能看到当年奉旨建造的昭忠祠,祠中的石碑上镌刻着772名阵亡官兵的姓名,其中有:
“振威”二副留美回国六品军功邝咏钟
“扬武”留美回国练生六品军功杨兆楠
“扬武”留美回国练生六品军功薛有福
“扬武”留美回国练生七品军功黄季良
那年24岁的黄季良,就这样用一幅自画像和亲人诀别。福建水师的留美同学中,黄季良的官阶是最底的。在“留美幼童”中他不算出类拔萃,在美国没有进入大学,不像和他同批、同年龄的唐绍仪等人那么出众。他在美国留下的足迹也很难查找。但他的自画像和那封家书却被珍藏下来。他的父亲黄道平后来曾任上海江南制造局锅炉车间的总管,官至五品,这位五品“车间主任”把儿子的自画像分赠亲友,征求题咏,著名诗人黄遵宪写下了诗句:
泼海旌旗热血红,
防秋诸将尽笼东,
黄衫浅色靴刀备,
年少犹能做鬼雄。
棒球队员邝咏钟那张微仰的脸,永远留在后人的记忆里。他和他的同学杨兆楠、薛有福的名字和他们在中法海战中阵亡的记录,留在麻省理工学院的同学册中。
然而我们在同学册中没有见到薛有福的照片,他的照片,几经辗转和复制,传到我们手里已经显得模糊难辨。但他写给凯蒂小姐的信,被凯蒂珍藏多年。凯蒂女士八十多岁时,把这些信赠送给博物馆。
“薛有福是我特殊的朋友,”凯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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