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是他乡(上)
央视国际 (2003年01月24日 15:15)
罗兰·巴特曾经写道,我没有传记。按照这个将写作视为欢娱擦痕的作家的观点,从我写第一行字开始我就不再看见我自己了。
我于1959年7 月10日出生于上海三角地附近的一所公立医院。有一段时间,我时常路过那地方。两层或三层的红砖房,内部幽暗,一如左近的冷库,在街边麋集的穿棉裤的搬运工。那是一个多岔路口,曾经是我短途跋涉之后的嬉戏之地。再远处是外白渡桥,它似乎是我灵魂中唯一的桥。我的邻人在此处溺水而死。我记得那兄弟俩在扶栏上飞身跃下的身姿,在空中仿佛是长机和僚机。在附近梦幻般的,有一所大院子,如今已经无处可寻。它的嘈杂群居般的人们,操场一般的空地,那些坑坑洼洼的鹅卵石和水泥的混成物。潮湿甚至是一些小的蓄水池。这是少年们闲时的游戏。他们快乐,脸上沾着腥臭的雨水。
我还记得那个雨中的外滩,外白渡桥下,精致而冷清的咖啡室。我从未进去过,我喜欢路经它时那份孤寂的感觉。
忽然,我的童年结束了。
我随我的家庭搬进了一个更大也更真实的院子,那是一个停满了吉普车、军用卡车和高射炮的地方。这不是一个比喻。时光飞逝场景又变了,真实的东西远去。或者说进入了更高的存在。之后,我开始写作,时间是1973年。不堪卒读,1979年再次开始写作,仍然是不堪卒读。1980年,第三次开始写作,1986年第四次······试问,我将再次在何处停下来?重读我的文字,他们由钢笔、圆珠笔或是便携式电脑书写,包含了笔误,意指这个世界,组成我的作品集的目录和本文,使我可用想象之物赠与真实的友人。
我想说我的生命是适意的,它由书写幻想而来,终于有一天,由幻想书写而去。这是一个隐喻,犹如巴特所言:写作是一个不及物动词。
对我来说,上海并不是一个被严格区分开的郊区、或者说是一个市区。我从来都没有觉得,我是特别属于哪个区域,或者说我在感情上认同哪个区域。因为我总是一会住在这,一会住在那的。然后随着父母搬家,住了将近八九处这样的地方。好象是一个游荡者。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培养了我:就是在感觉上和事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然后总好象是一个观察者,总是伴随着很多冥想。是在观看,好象不能很深入的投入到某一个街区的生活中去,好像是这样。
为了逃避上山下乡,我在上海的邮政局里呆过十年,这使我有机会从一个职业漫游者的角度观察这个城市。我说过,如果我要写一部自传的话,它的题目可能是《我在一辆自行车上面》。当然,我不可能同时在所有的自行车上面。
在一夜如此漫长,足够人们阅读某个家族的谱系。从头至尾,完整而伤感。丰溢却又是充满了折磨。满目尽是平凡的事物:沙土、石头、尘埃、锡纸、语词、屋宇、尸衣、味蕾、流苏、矾、玉米、丝绸、瓦砾、香料、乳汁、水,最后是一盏熄灭的电灯。
上海,这座梦幻之城,被植入了多少异族的思想和意念。苏州河上的烟雾,如此迷离,带着硫磺和肉体的气息,漂浮者纸币和胭脂,铁桥和水泥桥的两侧,布满了移动的人形,衔着纸烟,在雨天举着伞,或者在夕阳中垂荡着双手,臂膀与陌生人相接,挤上日趋旧去的电车。那些标语、横幅、招贴、广告、商标,转眼化为无痕春梦。路面已经重新铺设,60年代尚存的电车路轨的闪光和嚓嚓声,仿佛在街头游行的人群散去之后,为魔法所撤走。
那时候,对我来说生活是天气。很好阳光,四季变化的街道,变化的人群,都是你能体会到的东西,一切都挺简单的。不像现在,你已经很多事物你都体会不到了。刮风下雨、什么阳光四季的变化都不知道了。你知道的只是天气预报,是一个概念。冷了或者热了或者其它的那种,就是细微的感觉都已经丧失了;而那时,我觉得是有这种细微感觉的。
那些记忆在哪儿呢?年轻,腼腆,神情迷惘,额前的黑发遮挡住目光,他的日记中留有布片、纸屑和树叶的标本,封面和扉页已经褪色,他的私人地图已需要重新绘制,比例尺必须改换,还需要重新上色,重新为楼宇标高,那些河流呢?整整穿过全部纸页,具有清晰的轮廓,犹如女性的唇线,布满了记忆和温暖的触觉,像音乐那么流畅,并且深邃。
人们在这里出生、玩耍、上学、恋爱、谋生,用眼睛抚摩他的整个外观,四季中的没一天,一天中的每一分钟,在暮色和晨曦中辨认它,不知为什么,仿佛只是一次惜别前的凝视,深情却又是一片茫然。
在上海,我觉得你要从声音的角度来观察这个城市,它在不同的区域也是很不一样的,在不同的年代也是很不同的。比如我小时候,我住在那个离港区比较近,有的地方甚至是一街之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会听见轮船进出港的那种汽笛声。它给我很多联想,让人联想到有什么人离开或者归来……但是现在,我觉得从一个大的方面讲,这个城市的声音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喧嚣;然后彼此抵消了所有的声音,都混成一团;然后让你很难再辨别它。
在今天的上海,人们的幻想是指向过去的,而一个隐约可见的未来,是由少数建筑师所规划的,而实施这一切的,则是一些几无幻想的人群。
生活好象就是这样的。很多东西我们很留恋,但是早晚要拆掉,不为我们个人的意志所转移。而有些新建筑在我看来它造出的那天起就是该拆掉的,非常丑陋不合适宜。可能这是个普遍性的问题,都存在。而且我觉得从来也不存在一个最优的方案或者说是一个完美的方案,好象这个城市就是在不断的建设和破坏中生存着,这也是它残酷的一面,我们个人的很多记忆是试图通过一幢房子、某处建筑、某个街景来保存的,我觉得其实是很徒劳的,它永远在被修改在变化。
没有人幸免于此,如果你在此生活的话。一如浑浊的苏州河,需要管制和足够的时间令其因自身的代谢而得到净化。平静的生活是需要时间才得以缓慢来临的,让这样的幻想陪伴着我们吧,有一天,苏州河畔的旧仓库以其穷愁潦倒的外貌成为天才画家的温床,而底楼临河的窗口总会在夜间晃动着妩媚婀娜的身影。这种越来越远的源于西方的想象,与今天的许多新事物一样,总会成为上海生活的驱动力,以此暗暗地向它的策源地谨慎地致意。
顺着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在记录着若干种族耻辱的外白渡桥上,向东眺望,一个新的城市已然呈现,金茂大厦、世纪大道、中央公园、浦东机场这些标志性的景观,无不含有巨大的和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器官,它们的金属式的冰冷闪光,散发着网络和太空时代的遥远而迅疾的气息,它把人们的生活从过往的琐碎历史中连根拔起,甚至脱离日照的温暖和潮汐的疯狂支配,以摆脱引力的能量向着未知的、宇宙般的、莫名其妙的生活进发。
而那些次要的景观,那些遗留的和新生的“危棚简屋”,以它们惯有的方式给事物带来无穷无尽地庸俗解释,使世界显得日常、潮湿、温暖和甜腻,它们是对简单事物的烦琐注释,这些终将被忽略不计的冗长注文,是使世界复杂不堪的要害,人们沐浴着它无微不至的垂询,沉睡在它不断重复的迷梦之中,并且从中读出生命的细小秘密。
这是向许多不同的方向生长的城市,但是它唯一可能忽略的是幻影,是无对象的恭顺和谦卑,是事物的远方,隐秘的激情和神经质的基因式的接触。总之,是神经末梢的匮乏。
其次,它可能被废黜的是虚构式的呈现,因为报告已然取代了叙事秘密的研究和披露,瓷器上的一道花纹,已毫无历史可言,谎言已不再被看作是修辞,而天然之物已被视作是一种技艺。乏味的人和乏味的语言已是城市的英雄和楷模,人们不计后果的沉溺于宫廷和街头巷尾,无名的人和未名的事物被忽略了,我们大致可以知道是什么汇聚成了浩大的世界。
正在被记载的还有另外一种典范生活,它正与基本生活的品质和规范一同建立起来,它被形容为干净的指甲和履历,每日摄取的维生素,对疾病和股市的忧虑,一份保险以及不动产,加上对青春期的羞涩回忆,这无可挑剔的一生,堪称完美,当然人们还是有一丁点缺憾,因为它正是完美的一个部分。
人们需要一种镜像式的关系,让自己在光滑如水的外表中发现一点瑕疵,一点色素沉积的迹象,一点迟疑和犹豫,因为生活也需要一种风格,一种文体,才得以成立,而自我质疑正是其要素之一。
对上海这座城市的地方志详加研读,会使我们获得若干抽象而又繁复的印象,它的历史是富于装饰性的,它的历史的纹样是一种飞来之物,不是来自自身生活的积淀,但是它与上海的面容如此的吻合,以至它毫不费力的成为此地精神的代表和象征。我们有理由相信,城市的未来比之它的过去将更关心它的轮廓上的线条的纹样,它会更轻易地遮蔽住微小事物的痛楚的扭动,它们甚至不会成为城市徽记的底色,它们会在城市的水系中化开,污染它,并且最终为它所净化,它的两岸景色中,那些喜剧般的狂想,会以另外的形象现身。
在童年的时候,我就有一个幻觉,我将要度过的一生是我的生命的一个次要的部分,而我生命的核心,会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种历史中存在。它逼真到我触手可及的程度,就像无数次的触抚自己的身体--真实中的虚幻、色情、慰藉以及悲痛。而身体的概念最初来自于影像,来自于对影像的记忆、放大和扭曲。它有时是一张家里的旧明信片,有时是过期画报中的一帧泛黄的风景照片,有时是电视里的一个一闪而过的面影,而更多的时候它是电影中的一个片断--它由那些人物、故事、场景所组成,而当它们进入我的视网膜时,却被置换成了无名的容貌、印象主义风格的景色、运动中的肢体和永恒而又不断变易的四季。一如但丁的诗篇《神曲》中的诗句:
“我见到的幻像
几乎完全消失,但从中诞生的芳香
依然一点一滴落在我心中。”
我曾经想过,这个城市给你带来的压力很大,它通常都是很快的。人们很匆忙仓促的从这里赶到那里,好象是在做什么事情,为了生计或者为了理想。但就我个人而言,在这样一个繁杂的,这样一个迅速变更的背景前,我觉得我一直是一个挺庸懒的人,是一个很慢的人。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当然是假借这个作品人物之口了),说我把我的一生只看作是一次长假。我想我不会为这个东西所动的,它会影响我,给我压力;但是我不会为它所左右,非常慢越来越慢,我就是这样的。
一种中世纪的柔情和哀叹,仿佛是无产阶级的情怀,预示了电影工业的诞生及其历史命运。自然,我要说的是幻像。它来源于仿佛真实存在过的上海,来源于本世纪上半叶滚滚而来的墨西哥阴阳币,来源于胭脂和肉欲,来源于醉生梦死的夜晚,来源于一首爵士歌曲,一首叫做You Belong To My Heart的歌曲.以那个年代的洋泾浜英语来翻译,它就是《肚皮上有一只蟹》。这就是这部电影的名字。这就是我的乡音,我的四处散逸的乡音。夹杂着尘世浊重的气息,在黄浦江和苏州河上空飘荡着尖锐的阴性的腔调。
在我看来好象并不存在这样一个旧上海:由媒体、若干人士的回忆、他们精神上的需要所产生的一个旧上海。所谓的怀旧或者说对三十年代的精神上的补偿似的一种幻想、一种需求,对我来说不存在。我知道有这样一个时间,在这样一个地方,曾经产生过这样的人群,生活对他们是重要的。但对我来说是非常虚幻的东西,我在精神上不需要,所以在心理的倾向上,我并不倾向于这样的东西、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时代。曾经写过这样一个剧本,从动意上来考虑,其实是讽刺性的,我其实是想探究一下今天的上海、今天的上海人、或者说这样一个所谓的怀旧运动。从内心来讲,我想检讨这件事情。我对它没什么兴趣。
浮光掠影般的影像和昏黄的调子,仿佛都是在暗示这一点。而这是一个敏于接收暗示的城市。它在丝竹之音以外,忽然奏响了爵士乐,一种似乎与它无关的音乐,美洲的味道和黑人的节奏,一下子绕过沙逊大厦的转门,落在外滩的侧影之中。
音乐就像时光一样,轻易地在岁月间穿行,似乎是不经意地在各处留下它的令人心碎的印记。一种凄恻的声音叠加在浮世的影像上。有时候,岁月提供给我们某种省略的法则,使我们得以跳越若干晦暗的时代遗迹,连缀历史的碎片,那由镶嵌而形成的纹路,暗含着无意的遗忘和处心积虑的回避。在影像的皱褶里,栖息着受伤的微小生灵,他们的叹息有时就是一首飘泊着的异族的歌曲。这是曾经令我诧异不已的。
呃!Jazz。呃!电影。
这样的舞厅,你几乎可以在任何一部好莱坞的类型影片中发现它的原型,天然地具有布景式的奢华,没有阴影,每一缕光线都是均衡的。在欧洲的同类影片中,它出现的次数略少。而在这部影片里,它微微显得有些大而无当。它甚至比沙逊大厦那个真的舞厅还要考究、繁琐。当镜头在窗帘、扶手椅和映射着烛光的器皿上掠过时,它就是为了唤起你的惊讶。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听过我们的演奏,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我们演奏的爵士乐中日复一日的消磨着那些夜晚。虽然那些乐曲还在,时常还会不经意地在耳边响起,但是,那些面容,身影以及旋转的舞姿早已消失不见。我甚至不再记得我那时的容貌,虽然它会从一张旧照片中向我呈现出来,但那仿佛已是另一个人,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故事里。那中间似乎隔着某些东西,犹如乐曲中的休止,停顿一下,然后,乐曲总会在某个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再响起来,萦绕着你,触动你的某一部分,把你从你的生活的停顿状态中再次带动起来。在今天看来,这就是我年轻时每晚去沙逊大厦演奏的原因。我还记得什么人的口头禅,他喜欢套用爱灵顿公爵的话:马路就是我的家……上海只不过是替我存放信件的地方。
我查了很多资料,看一些爵士乐史。在二三十年代,美国有个特别流行的叫巴林顿公爵的乐队,他也是爵士乐的一代大师。他曾经有过一个说法,说城市只不过是一个存放信件的地方,我觉得这个比喻非常好,就是人们和这个城市的关系。不是说有一种强烈的归属感,或者说是一种故乡的感觉;它总是给人此地不是此地的感觉,好象你是一个过客、一个观光客、一个漂泊者、或者一个流浪儿。你会在这个地方获得一些消息,和什么人建立一种联系;但是你和这个地方没有联系,或者说没有那种故乡式的很深的联系.
夜晚的逸园,(今天你还找得到吗?)奢华的内景。至少用一车皮的加拿大红松才能再现环境的肌理。当年用的是泰国松。而防潮的石灰夹层,如今被认为是致癌物质。在俄国流亡者的故乡莫斯科至今还有这类建筑。这些人物的出现是对这一时期的文学写作中的旧上海的一种讥讽,对一个免签证的大都会的避难实况的美化。透过时间的透镜,那似乎是一个乐园。或者说时间就是一个乐园。
那个仿佛被考证过的地点叫懋益里,建筑风格--呃!如果有风格的话。是一种本世纪初英国许多城市里工人住宅区的条状建筑。它在本地的名称是石库门。一度它是上海市民殷实生活的象征之一。不过,这似乎是那种建筑的一个变体。
在一条弄堂的深处,阁楼里点着一只赤膊的十五瓦的电灯,它给了影片昏黄的影调一个黯淡的呼应。有人凑着灯光在作着去沙逊大厦演奏前的准备工作。他穿着衬衣和白色的短袜,悉心地梳理着头发--他的纹丝不乱的头发将伴随他的一生,即使在他最为落魄潦倒的段落里。他信口吹着口哨,作为声音元素,它幸运的是那种胡诌式的调子,避免了被过度诠释的噩运。
在他父母的卧室里,门窗紧闭,窗帘低垂。他进来问安,在床前逗留一会儿,推说要迟到了,便朝门外走去。他的父母还在后面罗嗦着:“那你快走吧,人家帮你找这份工也不容易。不过说到音乐,你比他们有天分。他们比你勤奋,你比他们懒。将来……他打断父母的唠叨:“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他出门而去。而他的父母在床上相对叹息,一副无可奈何而又志满意得的模样。
责编:何贝莉